有梦相约-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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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对于我来说,就像鱼和老鼠,根本不是一家人。我们家也不大有人提起她,偶尔,某个老人像想起啥事一样,问一声,大闺女好吧!日子过得好快,一晃这么多年。我爸我妈从来不主动对我们说你们的大姐怎么啦,樱花怎么啦的话。二姐毕竟跟大姐在一块呆过,大姐背过她抱过她,二姐桃花倒回答一两句老人的问话。告诉他们说,大姐住的地方有多平多宽敞,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太阳从洋芋地里升上天,晚上看见太阳落到洋芋地底下……这些话可能是她编造的。我们谁都没去过大姐住的地方,只听村里人说,那个地方一马平川,上顿下顿都吃米饭,地里种的是稻谷,而不是苞谷红苕。大姐的好福气我们村的人全知道。当我长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人说,女娃家,蹲在山里干啥,一辈子找个好主家,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到晚背着太阳上山,背着太阳下山。一辈子忙到头,还不知道太阳从西山升起的,还是从东山升起的。我问啥是好主家。人家告诉我说,你大姐就找了个好主家。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羡慕从来没见过面的大姐。以前还以为,娃儿只要不在父母身边生活就是苦孩子,命就不好,从那以后,这个想法就跑得没影影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不提大姐。关于大姐的只言片语多是外人说的,但我见过我妈趴在樱桃树上的样子。看起来她是在观赏樱花,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的神态,反倒是愁眉苦脸。樱花开放和樱桃采摘的时候,我们家相对平安,是不是我爸我妈想起了大姐,心里难受才暂时休战。这些事已经无从考证了,我爸死了,我妈也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人说孩子像大人,有的像父亲,有的更像母亲。二姐桃花像母亲,这是村里人说的。他们的原话是这样的,实聋子没好报应,几个姑娘没一个像他。二姐真的像我妈,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整个白天在家里就见不到她的影子,不是跟我妈上山打猪草,就是伺弄苞谷红苕。该死的猪,该死的鸡,嘴张得马勺大。一天不吃都不行,不管你肚子饿还是肚子饱,它们不管,它们只管自己,只操心自己肚子的温饱。在这个家,它们是老大,老大不吃饱喝足,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桃花和我妈就肩负着这样的任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相比之下,我和小妖精葵花就清闲多了。有时候我们见我妈扶着樱桃树往远处看,还笑她不到樱桃红就想吃樱桃。从我们院能看见通向江边的小镇,只要看见路上有穿花衣裳的人往山上来,不管多忙,都会停下手里的活,我妈一直望到山道上什么也没有为止。现在当然明白,那是母亲在张望她的大姑娘樱花,可我和该死的葵花就是不明白,还帮着我爸骂我妈。我爸骂一声不下蛋的鸡,我和葵花也骂一声不下蛋的鸡。我爸骂一声老耙里的榆木疙瘩,我和葵花也骂一声老耙里的榆木疙瘩。三个人一起骂我妈的时候,我爸就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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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5)
后来我和葵花摸着了他的这根筋,如果想要他给我们买根麦芽糖,用两斤苞谷换半个西瓜,我和葵花就明白该怎样讨到这些东西。我和葵花马上齐声高呼,下不出蛋的母鸡,老耙顶上的榆木疙瘩!我爸就直乐,胡子笑得一跳一跳的。笑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从黑不溜秋的衣服口袋摸出三角两角纸币。我和葵花就会撒腿往代销店跑,能吃到几颗纸包的硬糖是我们最快乐的事。每当这个时候,我爸再怎么揍我妈,我都不怎么难受,赶快躲到一边,自己跟自己玩耍,还会为他们这会儿顾不上指使我干活而高兴哩。谁让她整天就知道干活,不让我们家快快乐乐,不让我们吃好穿好,为啥就不给我爸生个小实聋子呢,活该!
在我爸死后的第三年,小妖精葵花也死了。这件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妈背了只母鸡到镇上去卖,回来的时候称了两斤粗盐,给二姐桃花买了条红色的塑料带子,二尺长的样子。还背回一个陶罐,罐子里装着半罐油忽忽的鸡脑壳鸡脚干一类的东西。我妈把罐子里的东西倒进吊罐热了热,我和二姐桃花叽叽咕咕吃起来。我一共吃到了三只鸡腿、一个鸡头。滑滑的,爽爽的。油腻,馨香。抓起一只鸡腿,舍不得吃,举到眼皮跟前仔细瞅,黄亮亮,油光光。有的地方鸡皮脱落,只剩下腿骨。骨头上露出细细的、白白的、黄黄的肉筋。牙一咬,没咬住,一弹,缩了回去,再咬。鸡腿上的肉筋像扎头发的皮筋一样,好玩极了。可我不敢玩,我得大口大口地嚼,大口大口地咽。吃慢了,怕二姐三姐吃光了。鸡肉的味道跟开放的樱花一样好闻,可比红艳艳的樱桃吃起来过瘾。鸡肉的好吃与樱桃的好吃完全是两码事,一个清香,一个油腻。山里人的肚子一辈子不缺清爽,不缺素食,缺的是油和肉。鸡肉的好吃远在猪肉牛肉之上,就是山谷里的娃娃鱼的肉也比不上鸡肉的香。后来我想,那罐鸡肉为什么那样香,那样可口,大概因为油水太多,又加上在油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肉才出奇地滑润,出奇地细腻,而且酥得连鸡骨头都碎了软了。当我吃第三只鸡腿的时候,牙还没碰上,鸡腿就成碎末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可口,想来想去也没有啥东西能比上。我不知道二姐是不是还记得,反正我忘不掉。现在想起来,还能想起那种香味。那是一种特殊的香,没有啥东西相比,你们肯定不信,不相信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相不相信一点都不重要。
我低着头一个劲地吃,二姐也毫不掩饰地大口嚼着。按说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害羞了,因为她有了那条红带子。没过几年,当我也有的时候,才知道那只是一条普通的月经带。葵花根本犯不着争的,到时候自然就有的。
不得不承认,那罐汤汤水水的鸡肉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我说葵花是小妖精你还不信,这回该信了吧,这么香的东西也诱不住她。她不但不吃,还大声呵斥我妈,问我妈把活蹦乱跳的鸡弄到哪去了,鸡咋变成了一罐残汤剩水?她指着我妈的鼻子,问我妈是不是到镇上的食堂捡的剩饭渣子。我和桃花立即抬起头,看看我妈又看看碗里的鸡骨头。只一小会时间,我和桃花又埋头吃起来。我妈连头抬都不抬,她也在吃,正啃一块骨头。她啃的那块骨头不像鸡骨头,鸡骨头没那么大的块头,那更像猪的一截腿骨。
自从我爸死后,我妈的话就更少了,她不大理会小妖精的质问。见我们三个人谁都不理她,小妖精就捡起火塘边的一块黑炭,又是黑炭!该死的黑东西!
小妖精把黑炭端端正正投进我们锅里。我们的锅就是那只吊罐,漆黑漆黑的罐子,一年四季吊在火塘上。虽然只是个生铁罐子,一日三餐天天得用,既烧水又煮饭。我们家有口锅,二尺口面的大铁锅,这口锅不煮饭,专煮猪食。小妖精葵花把吊罐打了个稀巴烂,一吊罐红艳艳黄灿灿的油汤哗一下喷出来,泼洒到吊罐下还没熄灭的火星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一阵烟灰扑地升起,烟雾缭绕,热气升腾。顷刻间,灰尘便弥漫起来。吊罐碎片飞向厨房的各个角落。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往一边倾着身子。我手里捏着第三个鸡腿,望了一眼我妈,显然她很惊讶,嘴张着,眼睛瞪着。看葵花,已经看不清楚,烟雾和尘土罩住了我们。
我们煮了好多年饭、烧了好多年水的吊罐就这样碎得一塌糊涂。
小妖精葵花还不罢休,还在骂骂咧咧,不停地说我妈偏向,给桃花买东西不给她买。这下子我妈火了。我爸死以后,我们家的战事还是接连不断,主要都是葵花这个不识相的东西挑起的。她还以为我爸不在了,她就可以顶替我爸的角色,在家作威作福,可以随便指使我妈。我妈上去就是一耳光,我妈喜欢打我们耳光,不喜欢操家伙,大概她嫌操家伙费事,扇起耳光利索又方便。所以我们经常遭到她的耳光袭击。我爸不在了,我妈开始打我们,以前她不大动手的。现在我们挨打的次数一点不比我爸在的时候少。我妈一连扇了小妖精葵花几个耳光,小妖精还不知趣,哭喊声反儿更大了。我妈说,争啥子争,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葵花还是那句老话,偏向!偏向!
我妈又是一阵耳光,接着两个人就对打起来。我说过,我妈是个罗圈腿,个子矮得出奇,小妖精葵花发育很快,已经比我妈猛势多了。这个不长眼色的货,和我妈就这样打斗起来。很快,阵势变得清清楚楚,我妈变成了挨打的对象。我和桃花不约而同,将拳头一齐对准葵花,这个家伙一点都经不住揍,该死的小妖精终于被我们制伏了。我们把她扔到房山砉的樱桃树跟前。
第二天,小妖精精神抖擞,对我妈说,我想死!
我妈说,大河又没盖盖子!
小妖精又说,我想死!
我妈又说,尿坑又没盖盖子!
小妖精咬咬牙,我都听见她牙齿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她说,不活了!
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又像自言自语,她说,绳子多的是!
她把这句话说得极其随便,极其缓慢,极其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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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6)
没过多久,我们村的几个人真的从我们家的尿坑打捞起说话算数的小妖精葵花时,我妈就没有原来那样坚决了。她大概忘了自己是怎么给葵花指引道路的。她把她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怕大粪和尿水的气味。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我的母亲开始仇恨起来。
我们把葵花埋在离家有段距离的山坡上,与我爸的坟也有段距离。这些事完全由我妈决定,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我不记得葵花有没有棺材,但我看见我爸是入了棺的。大概葵花没有吧,我们家只剩一口棺材,那是给我妈准备的,葵花死后,房屋里的棺材还在原来的地方,葵花可能就没有入棺的福分。
说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该有那么好的棺材的,但我们家不但有上好的棺材,所有山里人都有这种东西。人没死的时候,棺材并不闲着,里面装上苞谷荞麦小麦,干干爽爽,盖子一盖,严丝合缝,既防老鼠又防虫。我们那儿有句俗话,过得好不如葬得好。葬人要请阴阳先生,盖房要看风水,出门打工要算日子。听说如果谁家祖坟上长柏树后人日子就会越过越兴旺,要是谁家祖坟上钻出条红颜色的蛇,后人一定能当官发财。我爸埋的地方就请人看过,葵花埋的地方不知道看没看过。有人说葵花不算人,人要长到一定岁数才算人,死的时候才能大张旗鼓,才能请人看阴地放罗盘,才能招待客人,发丧戴孝。
我们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为老人准备了上好的棺材,柏木的,松木的,要是用柏木做几口棺材,招引的就不是本村本乡的眼目了。镇子上就有人亲自上山,不惜高价不怕麻烦,找上八个十个小伙子,从山上连拖带抬一气子弄到镇上。不过,老人一般是不愿意卖棺材的,尤其是上乘木料做的棺木。年轻人就不同了,年轻人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