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爱情-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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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他:“秋麒麟草吗?”我鼓起腮帮疑惑地问道。可他又不再理睬我们,只是招呼着那条黑狗,对它说:“走,去看一看我们的鱼塘!”我拉着罗慢紧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男人的鱼塘圈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它的边上原本应该是一小块菜地,可如今却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鱼塘里的水被台风卷到地面上,池子显得清浅,十几条小鱼的尸体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泥地上翻白眼。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捡起死鱼丢到远处,然后蹲下身子寻找被刮走的木条子、竹片、尼龙绳,开始重新圈鱼塘。我讨好般地走过去想帮他,可他却推开我的手,一个人稳当地扎着竹片,对着空气说:“如果你要看秋麒麟草,天黑后跟我去。”我刚想问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他突然又抬起头来,对着一旁正在四处张望、浅红肤色的男人说:“喂,你也可以一起来。”
罗慢拉着我的手小心地在麒麟岛的岸边走着,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本是和海岛相连的一个小山脉,后来在一次地震中,神奇般地从海岛上分离,沉入大海。几百年后,村民发现在海的中央又凸起一块高地,那上面还留有当年海岛人在山脉下安置的铁风管,那曾是防御海上入侵的“消息树”,可以在管子里烧芦苇蒿。
如今,麒麟岛上的铁风管里面加上了灯油和棉芯,每天夜里点燃,用来当作夜里航海的信号灯,以免渔船误撞上小岛或者搁浅。男人每天都要来这里点灯,并且看看里面的灯油是否还充足。麒麟岛上没有电,没有淡水,隔一段日子他会坐上一艘打满布丁的小船回海岛,可是天没黑便又匆匆地赶回来,守在上面寸步不离。
我们走回到快艇边,里面已经积满了水,罗慢拔掉快艇身上的放水口拴,看着它身体里
的海水慢慢流出来,浸湿一片沙滩。他走到海水里试了试水温,说:“perfect。”远处有劫后余生的渔船急匆匆地开过,在平静的海面上像滑行而过的海鳗。
他转身走回来打开快艇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两套潜水服,递给我一套,又拎出两个氧气背桶和铅条腰带放到岸沙上。我走到海水里,俯身看下去,浅滩里有一些热带海水植物,张着四脚朝天的姿势生长,浅蓝色的海水映出浅蓝色的海沙,慢慢浮动。
我们穿戴整齐,相互绑上铅条腰带后,踏着橡胶蛙脚走进海水里。我向罗慢做出ok的手势,然后一头扎进海水里。
海底是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米,两米,五米……十七米,我将身后的浮力器固定住,再次对罗慢做出ok的手势,我们浮在十七米深处的海底,看着对方。
我的身边游来一群金粉色的热带海鱼,它们奇怪地看我们一眼,好笑地扭动着身体跳舞。我伸过手去,想抓一条来玩,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罗慢浮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我们在海底左右比划着,四处游玩,耳朵里胀了压力气,便捏起鼻子,用力地往里面呼气。我听到各种小鱼游过耳边的声音:呼——呼——,它们的尾翼扇过我的耳朵,调皮地溜走。我呼气、吐气,均匀地呼吸,无数滚圆的气泡从我的嘴角边钻出,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海水里。四周是莹绿色的一片,完全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我抬起头,仰望着海面,头顶上仿佛是天光的洞穴,浅蓝色,投下一道光芒来,用以辨别十七米的海底,俯下脑袋看去,身体底下是一片暗色的海水。我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无数个噩梦,那一个个巨大的黑洞,暗沉沉。海底像是一块神秘未知的磁石“嗡嗡”地通过海水诱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跳开浮力器开关,甚至来不及对罗慢做出下沉的手势,便开始疾速下坠。
我的头发在海水里像漫浮的海藻,扭着柔软的身体向四面八方张动。我抬起头看着惊慌失措的罗慢,他正试图伸下手来拉我,瞪大了眼珠子隔着潜水镜看我,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响,可在水里,人类唯一能做的交流只有手势。我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晚郁都在那种失语的恐惧下挣扎。
我像是回到了梦里一般,任由自己僵直了身体在冰冷里下沉。偶然游过的小海鱼们惊慌失措分散,它们的群体被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砸散,呼——呼地扇着鱼鳍。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侧头看一眼荧光的浮力显示屏:三十米。
这里很暗,像是快要落幕的黄昏,我竭力地辨别方向,根本无意于欣赏三十米深处的海底。一些稍大的热带鱼拍打我的耳朵,它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像是突然被人打闷后的苏醒,赶紧艰难地伸出手去固定浮力器,再卸掉一小块铅条,慢慢上浮。我找不到罗慢,我们在海底走失了。
我固定住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像一尊雕像;又伸开四肢平浮着,是郁死亡时的模样,一动不动。我在昏暗的海底做着各种地面上做不优雅的姿势,乐此不疲。海底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闷闷的“呼——呼——”声,海水浮动的,小鱼游过的,我的呼吸声,一切都在闷重的海水里缓慢穿梭。看出去,眼前是微弱波动的深蓝色海水,还有无数从我嘴角冒出来的小气泡,它们就像是记忆那般越走越远。
第三卷
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1)
我蹲在苗圃前,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横在泥土里,最后的秋风从它们的尸体上掠过,我的十七岁就在这样的序曲中开始。金黄色的花在九月开始萎败,金黄色的枝条慢慢地发黑,金色鞭子的光芒逐渐黯淡。站在客厅里,透过隔栏玻璃门看着它们死去,我在嘴里默念:请别枯萎去。
郁呆坐在客厅里,视线直直地看着电视机。他的脸上留有和马朝扭打后的伤疤,眼神琐
碎而充满愤恨。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客厅里贡放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照片,他们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从相片的那头望着我们。这半年来的日子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潮席卷了我们的生活,它若同曾经吞没过婴儿的血河那般吞没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爱情。我伸出双手在洪水里挣扎,拼命地挣扎,浑浊的水淹入我的眼耳口鼻,令我透不过气来,灾难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父亲去世后,我和郁小心翼翼地隐瞒着母亲,想等手术顺利完成后再慢慢告诉她。可她却像是一只敏感的母鹿,成天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不断询问,旁敲侧击。“眉,你爸爸他怎么三天没来看我了?”她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刺探谎话那样。
我不响,呆呆地看着眼光无神的母亲,父亲在第二天就要大礼。她穿着浅蓝黑条子的病服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突然肃起脸来:“眉!你爸爸呢?”然后,将身体从床背上移开,凑过脸来,伸出手摸我的脸,重复道:“你爸爸呢?”
我将脸避过母亲的手,迅速将还在颧骨上滞留的眼泪抹掉:“妈妈,爸爸过些天就来看你。”我的身体开始严重缺水,再也供给不起充沛的液体。
郁推门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绿皮日记,走到我们身后说:“眉,你先出去一下。”
我转身看向郁,他将我从床边轻轻拉开,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安然地靠回床背,摆摆手让我出去,神情是做足了准备的泰然。我点点头,说回去拿些替换的衣服来,然后离开。在病房门口,我看到郁僵直的后背,绿皮日记在他的手掌里变形扭曲。
我和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能好好地说说话,父亲的死像是一面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中间,谁都不敢逾越。我们心里唯一念挂的,是该如何告诉母亲,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着的男人是怎样死去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只能逃避。我很自私地企盼,企盼手术的日子永远遥遥无期。
夜里,我拿着替换的衣服去医院换郁的班。傍晚许或打来过一个电话,什么都没多说,只问:“郁在吗,作品完成了吗,马主任打过电话给他了吗?”然后挂断。这一天都过得神秘兮兮,令人捉摸不透。
到医院已是八点,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顺着走廊看过去,母亲的病房门口一下子围了很多人,护士在不停地跑出跑进。我将自己定在电梯口,忽然不敢上前看个究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在微弱空气的流动里“沙沙”作响。我的心像一片静谧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
走廊上的灯开得很亮,护士长不断地问:“联系到家属了吗?联系到家属了吗?”询问台里的护士手里拿着话筒使劲摇头:“家里没人听电话。”
我的手沉沉地垂下来,塑料袋在空气里发出“哗”的泄气声,离地面越来越近。护士长看到我,立刻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快,你妈妈她……”
一个穿浅蓝黑条纹病服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洗手间里,手腕上是一道深且直的口子,血不停地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手腕流遍整片瓷砖,伤口处还有暗黄色的淋巴液。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躺在那里,像不曾醒来过。
我靠在洗手间的门框边,四周一片嘈杂。护士正在竭力驱散围在门口的病人们,没有人过来替那个女人止血。她的头发呈现出深灰色,蓬松地盖在脸上,嘴唇浅红,微微张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模样,她是那么美丽干练,永远像一个女强人般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别人管她叫:周法官。可面前的女人是谁?她侧卧在淌血的瓷砖上,那些血水蜿蜒地在瓷砖上绕道而行,对身体避让不及。病房里没有郁的影子。
我小心地走上前去,蹲下,拨开她的头发,那是我的母亲么?我向心里的神祈祷,掩藏在蓬松灰发下的脸是陌生的,它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显现出来的画面却如同一张版画般,将母亲死亡时的面容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记忆。
“妈妈。”
甚至来不及痛哭一场,我便彻底地晕厥过去。在黑暗里,我看到父亲、母亲,他们远远地向我走来,轻轻地唤道:眉,眉。我伸过手去想拉住他们,可是手臂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他们依旧轻声地唤道,眉,眉。
突然,父亲的脸变作伫立在郁门口时的模样,他呆滞地,一动不动,我听到巨大的心脏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抬起手抚着胸口,神情开始抽搐,我想叫爸爸,爸爸,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父亲慢慢地倒下,和三天前的黄昏一样渐渐闭起眼睛。我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黑暗里不停地摸索着,叫着父亲的名字,可什么都抓不到。爸爸就在你身边,就在!我想告诉她,想告诉她,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围困、桎梏我,我在里面动弹不得。母亲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片,摸索着找到自己手腕上的动脉,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我疯了似地在喉咙口尖叫:妈妈!妈妈!想飞奔过去阻止她,质问她,怎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地丢下我,丢下郁?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吗?可我却还是动弹不得,尖叫声在喉咙口变作空气,消散在黑暗里,一点用也没有。
“眉,眉!”郁紧紧抓牢我的手,抱着我,让我渐渐地醒来,平复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我又一次打起了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