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爱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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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过那么多奖,没有人会因为一次参展的缺席而怀疑他。可我却真切地在他脸上看到伤痛,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一根烟接着一根烟。
“眉,我回个电话。”许或走到客厅门口,摆摆手里的呼机。我从各种揣测中回过神来,转身过去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修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郁会好起来,因为他说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修剪完毕的时候许或正准备要走,她刚刚挂了电话,从客厅里出来。脸已经洗净,露出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清纯。她穿着灰色呢子的大衣,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我觉得像许或这样的女子,是一定要在阳光下看的,她的肤色透明纯柔,眼睛很亮。
停在院子中间,她抬头望着郁,望着他吐出的烟迹,慢慢上升到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仿佛在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然后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沉放下仰着的脖子,冲我僵硬地微笑:“眉,我走了。”继而转身离开。
我靠在铁门上望着许或的背影,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伤,为自己么?为郁?还是别的?我答不上来。
走回客厅,郁已经坐在沙发上,正用遥控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台。他的头发已经变长,到脖颈间,手指上还有残留的颜料没有洗去。我走去厨房将园圃工具放好,洗手,偷偷地看郁,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我相信他,觉得他应该不会在乎一次的参展机会,可我又能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他的悲伤。他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我坐到郁的身边,环上他的胳膊,说:“郁,我相信你。”
他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看我,不说话。在他的瞳孔里,是我无措的表情。突然,他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他轻轻地叫道。我闭起眼睛,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我甚至连拥抱的姿势还没学会。那个时候,除了郁,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过,从来没有。
第一次和郁真正接吻的时候,我的心脏很沉实地在胸口“咚咚咚”地跳动着,一下,一
下,再一下,紧张地汇集、分流、疏散血液。可我的手还依旧紧紧地环住他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接吻是需要舌头参与的,它不再像过去嘴唇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而是深入地,和另外一个人纠缠。郁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柔,他俯在我的身体上,用自己冰冷的脸感受我滚烫的脸颊,他在我的耳边问道:“眉,你会放弃我么?”
“不会”,我松开环绕胳膊的双手,继而绕住他的身体,紧紧地绕住,“永远都不会。”贴在我脸上的皮肤是冰冷的,我闻到头发里埋着的各种嘈杂气味。自从郁住校后,我便很少能在家里闻到这样的气味,他的脸颊上已经有稀疏的胡渣,但并不刺人,只像是新生的软草尖慢慢地点在上面,碰触到有点痒。我开始生涩地回应他的每一次亲吻,他伸出手来拨开我的刘海,手指上有清晰的松节油气味,每一根手指都冰凉僵直,它们抚过我的脸。我想要用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让身体上的男人温暖起来。
我终于明白郁神情里的悲伤是什么,那是被人放弃后的茫然。
郁抱着我上楼,他的每一声脚步都令这座空大的房子沉沉地回应,我靠在他的怀里,紧紧地靠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显出昏黄的姿色。最后的一点阳光从二楼走廊的窗户里溜进来,偷偷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在地板上如潮水般地慢慢退去。我听见郁的心跳声,从郁的毛衣那端模糊地传来,像是隔了重重山脉的两个人,相互对话。
他的房间里一片凌乱,画到四分之三处的油画摆在正中央。
画面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皱褶着脸费力地哭着,哭声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面里透出来,一直传到看画人的耳里那般。婴儿的身边是一只惨白的手,女人的手,手腕动脉处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鲜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看要将这个婴儿彻底吞没。我知道,那就是郁梦里的场景。他努力地将一个一个片断拼接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画,可是手的上方依然有一块留白,是想画未画的犹豫。
“这是原本要参赛的画吗?”我指了指它,问道。
他不作答,只将我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走到画面前,看了许久。他的后背僵直,像一个遭人点穴的木头人般看着墙壁。看着这样的背影,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
郁在出生后不久便遭亲人死去的命运,他的成长里充满了被生命放弃后的茫然。虽然表面上看来,他似乎从不过问也不介意,可我知道这一直是郁心底最大的伤口。只要无意间轻微地被人掀开一个小角落,便又会带来揪扯神经的疼痛。所以他掩着,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决不让任何人再有理由放弃他。他知道母亲喜欢读书好的孩子,所以每次考试他都名列前茅;他知道美校老师喜欢能得奖的学生,所以他从不会错过任何比赛的机会。在郁成长的世界里,只要有一丝机会,都决不会放手,因为他很清楚,放弃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可它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法预估的痛苦。
从小,郁就承担着这样的痛苦,默默地一个人承担。
最后,郁拿起一块画布将画遮上,推到角落里,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走回我身边,坐下。我伸出手去抱他,贴在耳朵边说:“郁,还有很多机会,很多。”
我看见他眼里有分明的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凸起,映出眼白上细密的血丝。我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过眉骨、眼睑,眼泪流出来,温热的,化开在我的手指上。这似乎是郁身体上唯一的温度,他拉住我的手,转过来,说:“眉,我喜欢你。”
客厅里的立地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每一声都顺着楼梯传到这幢房子的每个角落。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和香烟的气味,窗外的风轻微地震动着紧闭的窗玻璃,郁起身将窗打开一小点,外面的风便急于与这一屋子的混浊空气交流。他的头发在窗口被吹得肆意摇动,像是勃勃生机的蒿草。他俯身下来贴在我的背上,用双手紧紧地环绕住我的身体,我知道他在犹豫。可我心甘情愿。我回过身去,主动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楼下的立钟终于敲完第六下,余音却还不甘心地在空气里继续奔跑,直到消失殆尽。一切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我和郁的呼吸声,亲吻声。
在郁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摒住呼吸,伸出光溜溜的两只胳膊圈绕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扒住后背缓解疼痛。他的头发梢抵触在我的皮肤上,渐渐地也有了温度,从窗口偷溜进来的冷风依旧旋转着身体绕在四周,包裹住我们。我和郁只能紧紧地贴靠着,彼此取暖。很多年后,当我坐在亚龙湾的细沙滩上回忆的时候,依旧记得当时的疼痛和彼此取暖的依靠。那是刻在记忆神经线上的依赖和痛觉,从小就有的依赖,长大成人后的痛觉。
“眉”,郁轻轻地贴着我的耳朵,唤道。我咬着嘴唇,靠在他的胸口上,脸上是一片羞涩难当的红潮。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安福路显出格外的宁静,冷风似乎也不再那么猖狂,只携带了一屋子的杂闷气退出去。
“郁,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小心地询问道。
郁低下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轻颔表示许诺。我指了指墙角的那幅画,“把它画完,你应该把它画完。”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说服郁坚持地把它画完。我知道,如果放弃这一张,他便会彻底地放弃绘画。如果决心放弃绘画,他便会接二连三地纵容自己放弃下去,变成另一个郁,那是我不敢想象的“如果”。
原本,郁学画的初衷纯粹是想要将那个困扰他十多年、反复不断地出现的梦境完整地记录下来。很多次,很多次他都在惊醒的那刻想要第一时间把梦记下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会写字,便只能在画纸上涂抹勾勒着,一个婴儿,一只手臂,就这样开始渐渐地喜欢用笔来勾勒一切所见和未见的事物、场景、人。他像是个失语者,无法同梦境里的那个人交流,可幸好还有一支笔,它能将那个人兀显出来,用线条和色彩与之交流。我懂得郁,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懂。我知道这幅画对于他的意义,他不能放。
可是郁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揽过手来,将我抱得更紧些,说小的时候也曾这么抱着我,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每当他看到我颤抖着身体一个人缩在墙角落里,不停地喘粗气,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时,都会第一时间从床上翻下来,跑过来紧紧地用身体包裹住我,给我平复下来的力量和温暖。
从小我们都是和噩梦挣扎的孩子,所以惺惺相惜。
这个时刻,在黑夜里,幸福和窗口透进来的冷风争相地包裹我们,将一切都定格成画面,变作记忆。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第一次。
第二卷
第五章 海岛断章(1)
周乾左腿上的缝针还没拆去,一条暗紫色的伤疤匍匐于左大腿外侧,我知道他又在替别人打黑市拳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景和椰林,一个人抽烟,烟丝很轻地在微亮的火星里燃烧,像一片荒芜掉的庄稼。我背对着阳台,蹲在地板上收拾昨晚的画,按照序列号排好,慢慢地看过来。画里的故事很亲切,它顺着我的记忆一张一张地出现,这就是我的故事。来海岛后,每天我都要重复这样的工作:看画、回忆、画画。时至今日,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故事没有画完。
我将下午从“隆家”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床上,空出塑料袋,把地板、桌子、床头柜、厕所里的垃圾撸进去,然后完整地打包放在二楼楼梯口。楼下的两个儿子刚刚回来,对房东说:“大伯上船了。”他们在楼梯口看我一眼,然后憋红了脸迅速离开。我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衬衫刚及臀下。
我关上门,给自己加一条平脚裤,走进浴室开始洗衣服。
用手掌抹去浴镜上的水气,我的脸开始模糊地显露出来,脸颊颧骨处幽红的,像初生的婴儿。突然,镜子里有郁的模样,他就站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紧握拳头,心跳加速,不停地喘气,猛地回过身子,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我再回头去看浴镜,却发现水气已经完全退去,只显现出一张逐渐粗糙的脸,周围一切照旧。
郁常常就是这么出现的,然后突然消失。甚至我怀疑他像摆孺人那样,将灵魂揉进浴室的水气里,在常温下可以如空气一般四处充盈。我像是可以抚摸到他,可又什么都摸不着;他仿佛始终都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又什么都不是。我能像过去那样,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可我却仍然还是找不到他,环顾四周,都没有郁的影子。
那支只有郁知道号码的手机还在枕头下,无论去哪儿我都要贴着皮肤带着它,有的时候它突然震动起来,我只有拚命地用枕头按着按着,不敢看一眼,因为往往打开时显示的不过是系统消息。希望再到失望是向绝望靠拢的过程,在不停的希望,失望里,最后到达绝望。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