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爱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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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告别》(1)
许或住在离安福路不远的江宁路上,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他们十二岁的那年。
许或从小跟着一位私人老师学画,那是个在多年后小有名气的画家,叫马朝。在郁进大学后,马朝就是他的系主任。许或说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一个颁奖会上,台上的主持人宣布金奖名单的时候,她和郁一起从台下起身上去领奖,这么多年来,这个奖项只有那一次产生过并列的金奖。那一天,郁穿着父亲为他精心挑选的浅咖啡色布呢小西装,领口处扎了个深
灰色的领结,他梳着十二岁男孩子特别喜欢的小分头,神情饱满而自信。这是郁第一次在重大比赛中得奖。
我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样的场景:我和父亲坐在台下,郁在台上举起奖状和奖杯朝我们欢乐地招手。可我记不得边上并列金奖的小姑娘的模样和表情,她似乎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浅浅地朝台下微笑。许或说,那是她第一次没有独揽金奖。
那时候的许或和郁其实已经在同一所高中的初中部一起上课,只是他们并不同班。从郁获奖的那天开始起,学校就专门辟出一间画室和一位美术老师来辅导他,而在他的隔壁,便是许或的画室。
郁似乎是一点一点将原本应该属于许或的奖项“收揽”到自己名下的,她说,自从郁出现后,自己原本对于绘画的敏锐便开始一天一天地消竭,在她的画里显现出来的只有生硬的模仿痕迹,没有生气。从小许或就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被高高地捧在父母怀里,老师手里,是个优秀却脆弱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来面对得不到肯定的人生,变得容易猜忌,性格不定,易怒。最后学校取消了许或独立画室的待遇,渐渐地她不再画了,画不下去,也画不出来,手里的画笔开始干涸枯燥。就这样,她像是避难般地离开画室,一头钻进文化课里,将能读的书都读一遍,能做的习题决不放过一道。
一个学期过后,许或在文化课的成绩上,开始独占鳌头,谁也拉扯不下来的气势。但即便是如此,许或心里还是嫉恨郁的,有时候在学校里遇到,她只冷冷地瞟郁一眼,看他背着自己曾经心爱的画板朝着让自己心痛的地方走去。她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能画了。
在西康路上有一个隐藏在闹市豪华酒店背后的篮球场,穿过一条极小的弄堂,越过一扇铁网便是。听说篮球场本来并不是打篮球用的。五十年代乒乓球热火朝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摆满了三十多张青石台,中间垒着红砖头,场地上满是梦想成为荣国团的孩子。后来城市里闹起了革命,青石台变成了批斗桌,往往三十来个牛鬼蛇神齐刷刷地跪在上面,围在青石台边上跑的孩子不再梦想着称为荣国团,因为他已经划归右派,上吊自杀,他们喊叫的只有一句口号:“打倒!”。可一切终归还是有结束的那天,当牛鬼蛇神的血迹被高压水枪冲洗掉,青石台统统拆走后,这片场地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一直到十多年后城市里又一批孩子知道了NBA,梦想着成为乔丹,它才又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在墙壁上随意地用彩色涂料画上鲜艳新潮的图案,是一张张鬼脸,有六十年代美国嬉皮的味道,篮球架竖立起来,慕名而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一批接着一批。
郁初三那年的暑假,也开始和同学一起去那个篮球场打球。过去他一直都不喜欢剧烈的运动。在家,除了画画,他至多坐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或是走到院子里坐在父亲的藤椅上欣赏一下新开出花骨朵的君子兰,模样看上去一直都是孱弱的,安分地做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每一件事,从不出轨。可那年春天,郁的身体也开始起了变化,他拼命地长个,声音变粗,我几乎是一天一天地看着郁的脸上长出柔软的细毛然后越变越硬的,看着他开始和保姆抢着自己洗内裤。母亲对父亲说:“郁长大了。”
刚开始,郁的球打得并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放不完的旺盛精力。常常放完学他并不直接回家,对母亲说是骑车去虹桥路上看画展了,可每次回到家,身体上却都汗水盈盈。我看到他的写字台上贴着一张进度表,原来每天他都一个人偷偷地去安福路尾处的空地上自己练球。郁就是这样,任何事情,要么不做,如果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暑假结束的时候,他的球技果然成为那一圈子男生里最棒的。只是,他从来不关心什么NBA,也不迷乔丹。
打球对于郁而言,纯粹是一种自我战胜的方式。
十六岁的郁个子长得很快,他的饭量惊人,仿佛永远需要能量来供其生长。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叫“妹”,站在我身后,吓人一跳,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很仔细地观察过郁的长相,他小时候的模样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成天握着各种画笔,或是梳个小分头,背一张巨大的画板走在前面。可这时候的郁,站在面前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他立在院子里,手插在口袋里,沉沉地说:“走吧。”尔后,我们便一起去美校画画。
郁的眼睛和周乾的不一样,并不是纯黑色的,他常常会注视一件东西很久,舍不得离开,我知道他在心里面将眼前的事物拆割分化,或是调整它们的比例,以求在构图时达到最好的效果。他瞳孔的颜色有一些浅,凑近一些,能看得到里面放射状的神经线,还有自己的倒影,各种表情。
有的时候,郁会将手环插在胸前,一个人站在屋子的窗边凭目远眺,视线似乎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用收回。他的头发理得很干净,没有小时候俗气的头路线,只是随意地调整在合适的地方。而眉毛还和小时候一样整齐,不浓不淡,鼻梁骨直耸挺拔。郁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凶相,不容易亲近,特别是在画画的时候。如果有人误闯了进去,他只会漠然地回过头看一眼说:“出去。”
那就是郁对许或说的第一句话。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许或和郁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这是他们故事的真正开始。
高一那年的秋天,学校准备为新生举办一次联合画展,美术老师叫人传话给许或,让她去画室挑一些自己过去画的画来参展。
后来许或坐在我的房里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中有一种追溯般的恍惚。她说,那一条去画室的路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可在那一天,当她再一次走回去的时候,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自从失去了独用画室后,许或不再参加任何的课外绘画辅导,她画的画少之又少。偶尔在学校里遇见郁,看他走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路,去她熟悉不过的地方,许或都觉得自己从那里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勇气走回去了。可当她再一次踏上去画室那条路时,心却依旧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地。
秋天的风将小路两旁的水杉树叶子吹落下来,吹在许或的白衬衫上,吹在绛红色裙子的褶皱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毫不介意这前来调戏的秋风。刚开学的那些日子里,她看见那个渐渐“夺走”她灵感的男孩子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自己一下子那么近。他始终沉默着,偶尔和身边熟识的同学开一两句玩笑。许或觉得自己应该恨他,可千方百计地,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支持这种仇恨。她听见熟识那男孩子的女生抽掉他的姓,只管他叫:郁。一时间,她又觉得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名字。
来通知许或去画室选画的是个半途插班进来的男生,他大为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以前画画?”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许或呆呆地坐在教室里的位置上,没有回答。她无法挪动身体,不知道该不该去,她似乎想去,可又有一些害怕和怨恨在里面。现在,她只是个文理双优的普通优等生,没有任何艺术特长;她的手指干净白皙,指甲缝里没有画油的腻味。画室仿佛已是自己上辈子偶然到过的地方,她进去坐了一坐,随手画了一画,尔后就退了出来。
它对自己毫无意义。许或竭力地如此告诉自己。她站起身来,朝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却止不住心跳的变速,越来越紧张。
等许或到画室的时候,已经距离那个男生来通知整整一个小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三岁起,她便开始在马朝的辅导下学画,他常常夸自己很有天分,并且许诺稍加时日,这个小姑娘一定会在画坛小有名气。听到这样的话,许或的父母喜出望外,许或自己也自信溢溢。的确,她的画很快就在一些少儿比赛中脱颖而出,她是各种颁奖会上的熟面孔。她开始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真正地成为画家,女画家。她要像马朝老师那样带学生,把自己的技巧传授给别人。可是如今的自己在做些什么呢?她无法回答自己,她已经有整整一年她没有去马朝那儿学画了,画笔也早就杂毛横陈,颜料僵硬如石。就算她不愿意面对失败,可也必须承担自己的放弃。
站在原本属于自己的画室面前,许或踮起脚从门上开着的小玻璃窗向里望去,美术老师正站在一个女孩子的身后关切地指导着。许或知道那是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年末全国u18青年画展的女生,她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模模糊糊伤心的脸。她放下脚跟,轻轻地敲了敲门。
老师开门出来,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轻声的手势,她把画室的门虚掩上,将一串钥匙递给许或,拎出其中的一把来,小声地说:“你以前的画搬去了那个画室,你自己过去挑吧。”许或顺着她指的方向点点头,抿着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曾经熟悉万分的女老师一眼,她也正上下打量了曾经熟悉万分的学生一番,然后叹了口气,说:“你好久没来了啊!”
许或尴尬地点头微笑,保持着最好的姿态。可她心里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便将那些沉渣的委屈和苦楚一下子翻倒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胀,视线模糊,于是赶快别转过头,朝那间画室走去。脚步声轻轻地在走廊上回荡,像是不愿离开的幽灵努力亲吻着每一块地转、墙壁还有熟悉的门廊。
许或小心地捏着钥匙,打开画室的门,门开得很轻缓,余下的钥匙在手心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并不刺耳。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储满了泪水,身后这条走廊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走它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闻到画室里传来的稀薄异味,许久没画画的她一下习惯不来,眼睛被刺痛得更加酸楚,眼泪再也眶不住地往下掉。她将门大开着,呜咽地走进去,却发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后背。有人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说:“出去。”
原本那天郁是不会来画室画画的,可因为画赛临近,他在自己的日程表上多加了一天练画的时间。许或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尊残破的马赛头像巩固基本功。突然画室的门就打开了,一股原本应该柔和的秋风穿过走廊,汇集成蛮横无比的野风钻进来。郁显得有些烦躁,他连看都没仔细看,回头便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画画的时候,他从不喜欢有人打搅。
许或一看到是郁,便立刻背过身去,赶紧擦掉脸上的眼泪。刚才她唯恐避不及地躲开老师的目光,就是想将眼泪流给自己的,可现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