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三寸金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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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达夫取笑道:
〃割了舌头,你还会拿笔写给别人看。〃
〃说完干脆就把他活埋了。〃乔六桥说。
众人笑。吕显卿好窘,还是要知道。
白金宝见戈香莲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还是临阵怯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夺魁已经十拿九稳,心里高兴,便说:
〃还能叫居士割舌头,您自管张扬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宝有九十九个绝招,这才拿出一招。您瞧──〃
白金宝坐在凳上,把脚腕子搁在另一条腿上,轻轻一掀裙边,将金煌煌月弯弯小脚露出来,众人全站起身,不错眼盯着看。白金宝一掰鞋帮,底儿朝上,原来木底子雕刻一朵莲花,凹处都镂空,通着里边。她再打底墙子上一拉,竟拉出一个精致小抽屉,木帮,纱网做底,盛满香粉。待众人看好,她就把抽屉往回一推,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
众人无不叫绝。
吕显卿也禁不住叫起来:
〃这才叫'步步生莲花',妙用古意!妙用古意!出神入化!出神入化!佟大爷,我今儿总算懂得您说的'神品'二字是。。。。。。〃
吕显卿说到这儿,不知不觉绊住口。只见佟忍安直勾勾望向院中,眼珠子刷刷冒光。看来好赛根本没听到吕显卿的话,回过头却摇脑袋说:〃你这见的,最多不过是妙品!〃这话叫满屋人,连同白金宝都怔住。
吕显卿才要问明究竟,乔六桥忽指着院里假山石那边,直叫:〃看,看,那儿是嘛?〃他眼尖。牛凤章把眼闭了又睁,几次也看不见。
没会儿,众人先后都瞧见,那堆山石脚下有两个绿点儿,好赛两片嫩叶。大冬天哪来的叶子?但在白雪地里,点点红梅间,这绿又鲜又嫩又亮又柔又照眼又乍眼又入眼。嘛东西呢?不等说也不等问,两绿点儿一波一动,摇颤起来,好赛水上飘的叶片儿,上边正托着个女子,绕出山石拐角处,修竹般定住不动。一件银灰斗篷裹着身子,好赛石影,低头侧视,看不见脸。来回来去轻轻挪几步,绿色就在裙底忽闪忽闪,才知道是双绿鞋,叫人有意无意把眼神都落在这鞋上。天寒地冻,绿梅疏落,这绿色立时使得满院景物都活起来。
吕显卿入了迷,却没看出门道。乔六桥究竟是才子,灵得很,忽有醒悟,惊叫道:
〃这是'万翠丛中一点红'的反用,'万红丛中一点翠'!〃
这句话把众人眼光,引上一个台阶。
可是一晃绿色没了,人影也没了。院子立时冷静得很,梅也无色,雪也无光。众人还没醒过味儿来,更没弄清这人是谁,连白金宝也没看明白,东厢房的房门〃哗啦啦〃一开,那披斗篷的女人走出来,正是戈香莲。她两手反过腕儿向后一甩,甩掉斗篷,现出一身世上没有画上也没有的打扮。再看那模样韵致气度风姿神态,这个香莲与上次赛脚的香莲哪里还是一个人儿?白金宝也吓一跳,竟以为香莲耍花活找个替身!
先说打扮,上边松松一件月白丝绸褂子,打前襟右下角绣出一枝桃花,花色极淡,下密上疏,星星点点直上肩头,再沿两袖变成一片落瓣,飘飘洒向袖口。单这桃花在身上变了两个季节,绝不绝?袖口领口镶一道藤萝紫缎边,上边补绣各色蝴蝶,一码银的。下身是牙黄百折罗裙,平素没花,条条折子折得赛折扇一样齐棱棱。却有一条天青丝带子,围腰绕一圈,软软垂下来,就赛风吹一条柳条儿挂在她腰上。再说她脸儿,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没涂,眉毛似描没描,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边做梦。头发更是随便一卷,在脑袋上好歹盘个香瓜髻,罩上黑线网,没花没玉没金没银更没珍珠。打上到下,颜色非浅即淡,五颜六色,全给她身子消溶了。这股子疏淡劲儿自在劲儿洒脱劲儿,正好给白金宝刚刚那股子浓艳劲儿精神劲儿玩命劲儿紧绷儿,托出来,比出来。这股子与世无争的劲儿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劲常常给别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别人。还说戈香莲这会儿──她脸蛋斜着,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众人看得心里好赛小虫子爬,痒痒痒痒却抓不着。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脚,偏偏给百折裙盖着。一路轻飘飘走来,一条胳膊斜搭腰前,一条胳膊背在身后,腰儿一走一摆,又弱又娇,百折裙跟着齐齐摇来摆去,可无论怎么摆怎么摇,小脚尖绝不露出半点。直走到阶前停住,把背在后边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举,手一张,掌心赛开出一朵黑黑大花,细看却是个黑毛大毽子。陆达夫好似心领神会,大叫一声:
〃好呀,这招叫人美死呀!〃
香莲把毽子向空中一拋,跟手罗裙一扬,好赛打裙底飞出一只小红雀儿,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赛活的,一逮就蹦,这只小红雀刚回裙底,罗裙扬处,又一只小红雀飞出去逮。那毽子每一腾空飞起,香莲仰头,露出粉颈,眼睛光闪闪盯住那毽子,与刚才侧目斜视的神气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只小红雀打裙底疾飞而出,也与刚才步履轻盈完全两样。只见百折罗裙来回翻飞,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两只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众人才知这对小雀是香莲一双小脚。原先那双绿鞋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红鞋,才叫人看错弄错。亏她想得出,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还要多爽眼!
舞来舞去的小红鞋,看不准看不清却看得出小、尖、巧、灵,每只脚里好赛有个魂儿。忽地,香莲过劲,把毽子踢过头顶,落向身后,众人惊呼,以为要落地。白金宝尖嗓子高兴叫一声:〃坏了!〃香莲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来个鹞子翻身,腰一拧,罗裙一转,一脚回勾底儿朝上,这式叫做〃金钩倒挂〃,拿鞋底把毽子弹起来,黑乎乎返过头顶,重新飘落身前,另只脚随即一伸,拿脚尖稳稳接住。这招为的是把脚亮出来,叫众人看个满眼。好细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脚,好赛一牙香瓜。可好东西只能给人瞧一眼。香莲把脚轻巧一踮,毽子跳起来落回手中,小脚重新叫罗裙盖住。
香莲又是婷婷立着,眼神不瞧众人羞答答斜向下瞧。刚刚那阵子蹦跳过后,胸口一起一伏微微喘,更显得娇柔可爱。
厅内外绝无声息死了半天,这时忽然爆起一阵喝彩。众莲癖如醉如狂,乔六桥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人以为他假装疯魔瞎胡闹;陆达夫脸上没笑,只有傻样;牛凤章眼神不对,好赛对了眼一时回不了位;华琳的傲气也矮下一截。乔六桥闹一阵,静下来,叹口气说:
〃真是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脚玩到这份儿,人间嘛也可以不要了!〃
众莲癖听罢一同感慨万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昨儿乔六爷他们议论'津门一绝',把您归在里边,老实说,我还不服。今儿我敢说,您不单津门一绝,天下也一绝!这金莲出海到洋人那边保管也一绝!洋女人的脚,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们内地人见识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轮!〃陆达夫叫着。
佟忍安满脸冒光,叫人备酒备菜,又叫戈香莲和白金宝、董秋蓉陪客人说话。可再一瞧,白金宝不在了,桃儿要去请她,佟忍安拦住桃儿只说句:〃多半绍华回来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们说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饭点心瓜果就呼噜呼噜端上来。此时是隆冬时节,正好吃〃天津八珍〃。银鱼、紫蟹、铁雀、晃虾、豆芽菜、韭黄、青萝卜、鸭梨。都是精挑细拣买来加上精工细制的,黄紫银白朱红翠绿,碟架碟碗罗碗摆满一桌。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操,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情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
〃这样玩太难,大伙手都不听使唤,很快都给罚醉,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干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
〃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个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吕显卿说:
〃这'神'类六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
〃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做'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黄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
〃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
〃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众莲癖听了大眼对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