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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部分

知堂书话-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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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原也是可喜,但对于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有尚须努力之感焉耳。

民国二十年十月二十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1 年作,1932 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远野物语

《远野物语》,日本柳田国男著,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零)出版,共

刊行三百五十部,我所有的系二九一号。其自序云: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
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
感而已。窃思远野乡中此类故事当犹有数百件存在,我辈切望能多多听到。国内山村有比
远野更幽深者,当又有无数的山神山人之传说,愿有人传述之,使平地的人间而战栗。如
此书者,盖陈胜吴广耳。
“去年八月之末余游于远野乡。从花卷行十馀里,(案日本一里约当中国六七里,)
凡有官站三,其他唯青山与原野,人烟稀少甚于北海道石狩之平野,或以新开路故,人民
之来就者少乎?远野市中则烟花之巷也。余借马于驿亭主人,独巡郊外各村,其马以黑色
海草为荐披身上,虻多故也。猿石之溪谷土甚肥,已开拓完善。路旁多石塔,诸国不知其
比。自高处展望,早稻正熟,晚稻花盛开,水悉落而归于川。稻之色因种类而各异,有田
或三或四或五相连续。稻色相同者,即属于一家之田,盖所谓名所相同也。小于坐落地名
之土名,非田主不之知,唯常见于古旧的卖买让与的田契上。越附马牛之谷,早地峰之山
隐约可见,山形如草笠,又似字母之■字。此谷中稻熟较迟,满目一色青绿。在田间细道
上行,有不知名之鸟,率其雏横过,雏色黑中杂白羽,初以为是小鸡,后隐沟草中不复见,
乃知是野鸟。天神之山有祭赛,有狮子舞。于兹鞠尘轻扬,有红物飘翻,与一村之绿相映。
狮子舞者,鹿之舞也,戴面具上着鹿角,童子五六人,拔剑与之共舞,笛音高而歌声低,
虽在侧亦难闻其词。日斜风吹,醉而呼人者之声亦复萧寂,虽女笑儿奔,而旅愁犹复无可
奈何。盂兰盆节,有新佛之家率高揭红白之旗以招魂,山头马上东西指点,此旗凡有十许。
村人将去其永住之地者,旅人暂来寄宿者,及彼悠悠之灵山,黄昏徐来,悉包容尽之。在
远野有观音堂八所,以一木所作也。此日多报赛之徒,冈上见灯火,闻撞钟之音。隔路草
丛中有雨风祭之稻草人,恰如倦人之仰卧焉。此为余游远野所得之印象也。
窃惟此类书物至少总非现代之流行,无论印刷如何容易,刊行此书,以自己的狭隘
的趣味强迫他人,恐或有人将评为胡乱行为。敢答之曰,闻如此故事,见如此土地来后,
而不想转语他人者,果有其人乎?如此沉默而且谨慎的人,至少在我友人中不曾有也。如
九百年前之先辈如《今昔物语》者在当时已为古昔之谈,此则与之相反,乃是目前之事情
也。即使敬虔之意与诚实之态度或未能声言逾越先哲,唯不曾多经人耳,亦少借他人之口
与笔,彼淡泊天真之大纳言君却反值得来听耳。(案平安朝末大纳言源隆国搜集古今传说,
成书三十一卷,名《今昔物语集》,行于世。)至于近世御伽百物语之徒,其志既陋,且
不能确信其言之非妄,窃耻与之比邻。要之此书系现在之事实,余相信即此已足为其正大
的存在理由矣。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忝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
不辨问题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
太圆瞪其目,将有如是贵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案
下一首系短歌,令译其大意):
老人家似的,不飞亦不鸣的,
远方的树林中的猫头鹰,或者要笑罢!
《远野物语》一卷,计一百十九则,凡地势时令,风俗信仰,花木鸟兽,

悉有记述,关于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等事为尤详,在出板当时洵为独

一无二之作,即在以后,可与竞爽者亦殊不多,盖昔时笔记以传奇志怪为目

的者,大抵有姑妄言之的毛病,缺少学术价值,现代的著述中这一点可以无

虞,而能兼有文章之美如柳田氏的却又不能多见。今摘译其第四十九节以下


四则:

仙人岭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原注,此系小里,案即等于中国里数。)其间
有堂祀仙人,古来习惯,旅客在此山中遇怪异事,辄题记此堂壁上。例如曰,余越后人也,
某月某日之夜,在山路上遇见少女被发者,顾我而笑,是也。又或记在此处为猿所戏弄,
或遇盗三人等事。死助山中有郭公花,即在远野亦视为珍异之花也。五月中闲古鸟(案即
郭公鸡)啼时,妇人小儿入山采之。浸醋中则成紫色,入口中吹之以为戏,如酸浆然。采
取此花,为青年人最大之游乐也。”

“山中虽有各种鸟栖止,其声最凄寂者恶朵鸟也。夏夜间啼,从海滨大槌来的赶马
脚夫云过岭即遥闻其声在深谷中。传闻昔时长者有一女,与又一长者之子相亲,入山游玩
而男子忽失踪,探求至暮夜卒不能得,遂化为此鸟。鸣曰恶东恶东者,即云恶朵(案意云
夫)也。鸣声末尾微弱,甚为凄惋。

赶马鸟似杜鹃而稍大,羽毛赤而带茶色,肩有条纹如马缰,胸前有斑,似马口网袋。
人云此鸟本系某长者家仆人,入山放马,将归家忽失一马,终夜求之不见,遂化为鸟,啼
曰阿呵阿呵者,此乡呼野中群马之声也。有时此鸟来村中啼,为饥馑之先兆,平时住深山
中,常闻其啼声。

又第一○九节记雨风祭云:

中元前后有雨风祭,以稻草为人形,大于常人,送至歧路,使立道旁,用纸画面目,
以瓜作为阴阳之形附之。虫祭之稻草人无此等事,其形亦较小。雨风祭之时,先在一部落
择定头家,乡人聚而饮酒,随以笛鼓同送之至于路歧。笛之中有桐木所制之法螺,高声吹
之。其时有歌曰:

祭祀二百十日的风雨呵,

向哪方祭,向北方祭呀。
(案立春后第二百十日为二百十日节,常有风暴,正值稻开花,农家甚以为
苦,故祭以禳之。)

《远野物语》给我的印象很深,除文章外,他又指示我民俗学里的丰富
的趣味。那时日本虽然大学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类学讲座,民间有高木敏
雄的神话学研究,但民俗学方面还很销沉,这实在是柳田氏,使这种学问发
达起来,虽然不知怎地他不称民俗学而始终称为“乡土研究”。一九一○年
五月柳田氏刊行《石神问答》,系三十四封往复的信,讨论乡村里所奉把的
神道的,六月刊行《远野物语》,这两本书虽说只是民俗学界的陈胜吴广,
实际却是奠定了这种学术的基础。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
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够鼓舞人的兴趣起来。一
九一三年三月柳田氏与高木敏雄共任编辑,发行《乡土研究》月刊,这个运
动于是正式开始。其时有石桥卧波联络许多名流学者,组织民俗学会,发行
季刊,可是内容似乎不大充实,石桥所著有关于历,镜,厄年,梦,鬼等书,
我也都买得,不过终觉得不很得要领,或者这是偏重文献之故也说不定罢。
高木一面也参加民俗学会,后来又仿佛有什么意见似地不大管事,所以《乡
土研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柳田一人的工作,但是这种事业大约也难以久持,
据说读者始终只有六百馀名,到了出满四卷,遂于一九一七年春间宣告停刊
了。不过月刊虽停,乡土研究社还是存在,仍旧刊行关于这方面的著述,以
至今日,据我所知道计有《乡土研究社丛书》五种,《炉边丛书》约四十种。

柳田氏系法学士,东京大学法科出身,所著有关于农政及铜之用途等书。
唯其后专心于乡土研究,此类书籍为我所有者有下列十种:
《石神问答》(一九一○年)


《远野物语》(同)

《山岛民谭集》一(甲寅丛书,一九一四),内计《河童牵马》及《马

蹄石》二项,印行五百部,现已绝板,第二集未刊。
《乡土志论》(炉边丛书,一九二二)
《祭礼与世间》(同)
《海南小记》(一九二五)记琉球各岛事。
《山中之人生》(乡土研究社丛书,一九二六)记述山人之传说与事实,

拟议山中原有此种住民,以待调查证明。
《雪国之春》(一九二八)记日本东北之游。
《民谣之今昔》(民俗艺术丛书,一九二九)
《蜗牛考》(语言志丛刊,一九二九)
柳田氏治学朴质无华,而文笔精美,令人喜读,同辈中有早川孝太郎差

可相拟。早川氏著有《三州横山话》(炉边丛书)《野猪与鹿与狸》(乡土

研究社丛书,)也都写得很好,因为著者系画家,故观察与描写都甚细密也。

〔附记〕以上所说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在民俗学的价值上文章别无
关系,那是当然的事。英国哈同教授(A。C。Haddon)在《人类学史》
末章说,“人类的体质方面的研究早由熟练的科学家着手,而文化
方面的人类历史乃大都由文人从事考查,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研究
此问题,又因缺少实验经历,或由于天性信赖文献的证据,故对于
其所用的典据常不能选择精密。”这种情形在西洋尚难免,日本可
无论了,大抵科学家看不起这类工作,而注意及此的又多是缺少科
学训练的文科方面的人,实在也是无可如何。但在日本新兴的乡土
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辟地的功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使我们佩服
的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1931 年作,1934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文学论译本序

张我军君把夏目漱石的《文学论》译成汉文,叫我写一篇小序。给《文
学论》译本写序我是很愿意的,但是,这里边我能说些什么呢?实在,我于
文学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
手。一九○六年我初到东京,夏目在杂志Hototogisu(此言《子规》)上发
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行本上卷也就出版,接着他在大学的讲
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
一册《文学评论》。本来他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以教书为业的,但是这两年
的工作似乎于他自己无甚兴味,于社会更无甚影响,而为了一头猫的缘故忽
然以小说成名,出大学而进报馆,定了他文学著作上的去向,可以说是很有
趣味的事。

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鹑笼》以至《三四郎》和
《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多都读而且爱
读过,虽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是
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
后辈中只是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那些文学论著本不
是为出版而写的东西,只是因为创作上有了名,就连带地有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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