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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部分

知堂书话-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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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没有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总不放心,这是因为对于通年多湿的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
的缘故。容易变的是男子的心与秋天的天气,此外还有上头的政事,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
此。春天看花的时节,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后二三时必定刮起风来,否则从傍晚就得下雨。
梅雨期间可以不必说了,入伏以后更不能预料什么时候有没有骤雨会沛然下来。

因为穿了日和下驮去凭吊东京的名胜,故即以名篇,也即以为全书的名称。
荷风住纽约巴黎甚久,深通法兰西文学,写此文时又才三十六岁,可是对于
本国的政治与文化其态度非常消极,几乎表示极端的憎恶。在前一年所写的
《江户艺术论》中说的很明白,如《浮世绘的鉴赏》第三节云:

在油画的色里有着强的意味,有着主张,能表示出制作者的精神。与这正相反,假
如在木板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
而已。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
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横暴而感到义
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
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亚
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
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


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

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有同样的意思,不过说得稍为和婉:

但是我所喜欢曳展走到的东京市中的废址,大抵单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个人感到
兴趣,却不容易说明其特征的,例如一边为炮兵工厂的砖墙所限的小石川的富坂刚要走完
的地方,在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水流,向着蒟蒻阎魔去的一个小胡同,即是一例。两
傍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随便弯来弯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门等一家都没有,
除却有时飘着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没有一点什么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缝店
烤白薯店粗点心店灯笼店等,营着从前的职业勉强度日的人家。我在新开路的住家门口常
看见堂皇地挂着些什么商会什么事务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总对于新时代的这种企业引起
不安之念,又对于那些主谋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险。倒是在这样贫穷的小胡同里营着从前的
职业穷苦度日的老人们,我见了在同情与悲哀之上还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时又想到这样人
家的独养女儿或者会成了介绍所的饵食,现今在什么地方当艺妓也说不定,于是照例想起
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身卖买的习惯之关系,再下去是这结果所及于现代社会之影响
等,想进种种复杂的事情有里边去了。
本文十篇都可读,但篇幅太长,其《淫祠》一篇最短,与民俗相关亦很

有趣,今录于后:
往小胡同去罢,走横街去罢。这样我喜欢走的,格拉格拉地拖着晴天屐走去的里街,
那里一定会有淫祠。淫祠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受过政府的庇护。宽大地看过去,让它在那里,
这已经很好了,弄得不好就要被拆掉。可是虽然如此现今东京市中淫祠还是数不清地那么
多。我喜欢淫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淫祠要远在铜像之上有审美的价值。本所深
川一带河流的桥畔,麻布芝区的极陡的坡下,或是繁华的街的库房之间,多寺院的后街的
拐角,立着小小的祠以及不蔽风雨的石地藏,至今也还必定有人来挂上还愿的匾额和奉献
的手巾,有时又有人来上香的。现代教育无论怎样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
至今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终于没有能够夺去。在路傍的淫祠许愿祈祷,在破损的地藏尊
的脖上来挂围巾的人们,或者卖女儿去当艺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侠盗也未可知,专梦想
着银会和彩票的侥幸也未可知。不过他们不会把别人的私行投到报纸上去揭发以图报复,
或借了正义人道的名来敲竹杠迫害人,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淫祠在其缘起及灵验上大抵总有荒唐无稽的事,这也使它带有一种滑稽之趣。
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馍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卜,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这是
谁都知道的事。芝区日荫町有供缩鱼的稻荷神。在驹入地方又有献上沙锅的沙锅地藏,祈
祷医治头痛,病好了去还愿,便把一个沙锅放在地藏菩萨的头上。御厩河岸的榧寺里有医
好牙痛的吃糖地藏。金龙山的庙内则有供盐的盐地藏。在小石川富坂的源觉寺的阎魔王是
供蒟蒻的。对于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则供豆腐,以为治好疥疮的谢礼。向岛弘福寺里的有
所谓石头的老婆婆,人家供炒蚕豆,求她医治小孩的百日咳。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陋鄙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滑稽戏和丑男子舞,以
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匾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
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
莫名其妙的心情也。
关于民俗说来太繁且不作主,单就蒟蒻阎魔所爱吃的东西说明一点罢。

蒟蒻是一种天南星科的植物,其根可食,五代时源顺撰《和名类聚抄》卷九

引《文选·蜀都赋注》云:蒟蒻,其根肥白,以灰汁煮则凝成,以苦酒淹食

之,蜀人珍焉。《本草纲目》卷十六叙其制法甚详云:
经二年者很大如碗及芋魁,其外理白,味亦麻人,秋后采根,须净擦或


捣或片段,以酽灰汁煮十馀沸,以水淘洗,换水更煮五六遍,即成冻子,切
片,以苦酒五味淹食,不以灰汁则不成也。切作细丝,沸汤瀹过,五味调食,
状如水母丝。”黄本骥编《湖南方物志》卷三引《潇湘听雨录》云:

《益部方物略》,海芋高不过四五尺,叶似芋而有干。向见岣嵝峰寺僧所种,询之
名磨芋,干赤,叶大如茄,柯高二三尺,至秋根下实如芋魁,磨之漉粉成膏,微作膻辛,
蔬品中味犹乳酷,似是《方物略》所指,宋祁赞曰木干芋叶是也。

金武祥著《粟香四笔》卷四有一则云:

济南王培荀雪娇《听雨楼随笔》云,蒟酱张骞至西南夷食之而美,擅名蜀中久矣。
来川物色不得,问土人无知者。家人买黑豆腐,盖村间所种,俗名茉芋,实蒟蒻也,形如
芋而大,可作腐,色黑有别味,未及豆腐之滑腻,蒟蒻一名鬼头,作腐时人多语则味涩,
或云多语则作之不成。乃知蒟酱即此,俗间日用而不知,可笑也。遥携馋口八西川,蒟酱
曾闻自汉年,腐已难堪兼色黑,虚名应共笑张骞。茉芋亦名黑芋,生食之口麻。
蒟蒻俗名黑豆腐,很碍要领,这是民间或小儿命名的长处。在中国似乎

不大有人吃,要费大家的力气来考证,在日本乃是日常副食物,真是妇孺皆
知,在俗谚中也常出现,此正是日本文学风物志中一好项目。在北平有些市
场里现已可买到,其制法与名称盖从日本输入,大抵称为蒟蒻而不叫作黑豆
腐也。

(廿四年四月)

□1935 年5 月刊《人间世》27 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冬天的蝇

这几天读日本两个作家的随笔,觉得很有兴趣。一是谷崎润一郎的《摄
阳随笔》,一是永井荷风的《冬天的蝇》,是本年四五月间出板的。这两个
都是小说家,但是我所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随笔。说也凑巧,他们一样地都
是东京人,就是所谓“江户子”,年纪都是五十出外,思想不大相同,可是
都不是任何派的正宗。两人前不属自然派,后不属普罗文士,却各有擅场。
谷崎多写“他虐狂”的变态心理,以《刺青》一篇出名,永井则当初作耽美
的小说,后来专写市井风俗,有《露水的前后》是记女招待生活的大作。他
们的文章又都很好,谷崎新著有《文章读本》,又有《关于现代口语文的缺
点》一文收在《倚松庵随笔》中。我读他们两人的文章,忽然觉得好有一比,
谷崎有如郭沫若,永井仿佛郁达夫,不过这只是印象上的近似,至于详细自
然并不全是一样。

说到文章我从前也很喜欢根岸派所提倡的写生文,正冈子规之外,权本
文泉子与长家节的散文,我至今还爱读,可是近来看高滨虚子的文集《新俳
文》与山口青村的《有花的随笔》,觉得写是写得漂亮,却不甚满足,因为
似乎具衣冠而少神气。古来的俳文不是这样的,大抵都更要充实,文字纵然
飘逸幽默,里边透露出诚恳深刻的思想与经验。自芭蕉、一茶以至子规,无
不如此,虽然如横井也有纯是太平之逸民,始终微笑地写那一部《鹑衣》者
也不是没有,谷崎永井两人所写的不是俳文,但以随笔论我觉得极好。非现
代俳谐师所能及,因为文章固佳而思想亦充实,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那种态
度。《摄阳随笔》里的《阴翳礼赞》与《怀东京》都是百十页的长篇,却值
得一气读完,随处遇见会心的话,在《倚松阁随笔》里有《大阪与大阪人》
等一二篇也是如此。《冬天的蝇》内有文十篇,又附录旧稿八篇为一卷曰《墨
滓》。卷首有序六行云:

讨人厌而长生着的人呀,冬天的蝇。想起晋子的这句诗,就取了书名。假如有人要

问这意思,那么我只答说,所收的文章多是这昭和九年冬天起到今年还未立春的时候所写

的也。还有什么话说,盖身老矣,但愈益被讨厌耳。乙亥之岁二月,荷风散人识。
谷崎今年才五十,而文中常以老人自居,永井更长七岁,虽亦自称老朽,纸
上多愤激之气,往往过于谷崎,老辈中唯户川秋骨可以竞爽,对于伪文明俗
社会痛下针砭,若岛崎藤村诸人大抵取缄默的态度,不多管闲事了。《冬天
的蝇》的文章我差不多都喜欢,第二篇云《枇杷花》,末云:

震灾后自从银座大街再种柳树的时候起,时势急变,连妓家酒馆的主人也来运动议

员候补这种笑话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但是这咖啡馆的店头也时常装饰着穿甲胄的武士土

偶,古董店的趸卖广告上也要用什么布珍品之炮列运廉卖之商策这种文句了。

我喜欢记载日常所见闻的世间事件,然而却不欲关于这些试下是非的论断。这因为

我自己知道,我的思想与趣味是太辽远地属于过去之废灭的时代也。。。

在陋屋的庭园里野菊的花亦既萎谢之后,望着颜色也没有枇杷花开着,我还是照常

反复念那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样地,我这一身便与草木同样地徒然渐以老

朽罢。
上文里仿佛可以看出些伤感的气味,其实未必尽然,三年前在《答正宗谷崎
二氏的批评》中云:

“大正三四年顷,我将题为《日和下驮》的《东京散策记》写完了。我
到了穿了日和下驮(晴天屐)去寻访古墓,实在早已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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