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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部分

知堂书话-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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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这两种情形到现在还留存着。

近代的人关于日本语言文字有所说明的最早或者要算是黄公度吧。《日
本杂事诗》二卷成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其卷上注中有一则云:

市廛细民用方言者十之九,用汉言者十之一而已。日本全国音惟北海道有歧异,其

馀从同,然士大夫文言语长而助词多,与平民甚殊,若以市井商贾之言施于缙绅,则塞耳

退矣,故求通其语甚难。字同而声异、语同而读异、文同而义异,故求译其文亦难。
八年后即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又撰成《日本国志》四十卷,其三十二卷
为《学术志》之二,文学一篇洋洋四千言,于中日文字问题多所论列,大抵
预期中国文体变革最为有识,其说明日文以汉字假名相杂成文之理亦有可
取,文云:

日本之语言其音少,其语长而助辞多,其为语皆先物而后事,先实而后虚,此皆于

汉文不相比附,强袭汉文而用之,名物象数用其义而不用其音,犹可以通,若语气文字收

发转变之间,循用汉文,反有以钩章棘句诘曲聱牙为病者,故其用假名也,或如译人之变

易其辞,或如绍介之通达其意,或如瞽者之相之指示其所行,有假名而汉文乃适于用,势

不得不然也。
这两节都是五十年前的话了,假如说得有点错误本是难怪,但是我读了甚为
佩服,因为他很能说明和文的特点,即文中假名部分之重要,以及其了解之
困难是也。本来日本语与中国语在系统上毫无关系,只因日本采用中国文化,
也就借了汉字过去,至今沿用,或训读或音读,作为实字,至于拼音及表示
虚字则早已改用假名,汉字与假名的多少又因文章而异。正如黄君所说,今
上自官府下至商贾通行之文大抵两者相杂各半,亦有“专用假名以成文者,
今市井细民闾巷妇女通用之文是也”。日本普通文中所谓虚字,即天尔乎波
等助词与表示能所等助动词,固然全用了假名,就是动词形容词的语尾也无
不以假名写之,这差不多已包含了文法上重要部分,汉字的本领便只在表明
各个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的意义而已。其实也还只有当作名词用的汉字可以说
是自己完全的,若动词形容词必须将语根语尾合了起来才成一个完整的意
思,所以这里汉字的地位并不很重要,好像裸体的小孩连上下身是个整个,
这只是一件小汗衫而已。我们中国人习惯于用本国的汉字,多少又还留下认
方块字的影响,以为每一个字就是整个,便容易误会日本好讲废话,语尾原
是不必要的废物,可以干脆割掉丢开了事。在我们的立场去想,原来也是莫
怪,不过若想用了这种方法去了解日本文字,那未免很有点困难了。黄君用
了好些比喻,如译人、绍介、瞽者之相等,委曲地说明假名在日文中重要的
职务,这是我觉得最可佩服的地方,而《和文汉读法》却也就在这里不免有
缺点,容易使人误解了。

《和文汉读法》我在三十年前曾一见,现今手头没有此书,未能详说,
大抵是教人记若干条文法之后删去汉字下的语尾而颠倒钩转其位置,则和文
即可翻为汉文矣。本来和文中有好些不同的文体,其中有汉文调一种,好像
是将八大家古文直译为日文的样子,在明治初期作者不少,如《佳人之奇遇》
的作者柴东海散史,《国民之友》的编者德富苏峰,都写这类的文章,那样
的钩而读之的确可以懂了,所以《和文汉读法》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不能


应用于别种的文体,而那种汉文调的和文近来却是渐将绝迹了。现在的日本
文大约法律方面最易读,社会与自然科学次之,文艺最难,虽然不至于有专
用假名的文章,却总说的是市井细民闾巷妇女的事情,所以也非从口语入手
便难以了解。从前戴季陶院长还没有做院长时曾答人家的问。说要学日文二
年就可以小成,要好须得五年,这话我觉得答得很好。《和文汉读法》早已
买不到了,现在也少有人知道,可是他们的影响至今还是存在,希望记住几
十条条例,在若干星期里学会日文的人恐怕还是很多。我想说明一声,这事
是办不到的。日文到底是一种外国语,中间虽然夹杂着好些汉字,实际上于
我们没有多大好处,还是要我们一天天的读,积下日子去才会见出功效来。
我不怕嘴快折了希望速成的诸君的锐气,只想老实说话,将实情报告各位,
据我想还是慢慢地往前进为佳,盖时光实在是“快似慢”,一年半载便是空
闲着也就倏忽地过去也。

黄公度既知和文的特色,对于汉字亦颇有高明的意见,如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

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

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
在那时候,日本文坛上的言文一致运动尚未发生,黄君乃能有此名言,预示
中国白话文的途径,真可谓先觉之士矣。乃事隔四十八年,中国又有读经存
文的呼声,此足见思想文化之老在那里打圈子,更令人觉得如黄君的卓识为
不可多得了。

(六月)

□1936 年2 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话本

中国人学日本文有好些困难的地方,其第一重大的是日本文里有汉字。
这在不懂汉字的西洋人看来自然是一件大难事,既学日本话,还要记汉字,
我们中国人是认得汉字的,这件事似乎不成问题了。这原是不错的。但是,
因为我们认得汉字,觉得学日本文不很难,不,有时简直看得太容易了,往
往不当它是一种外国语去学,于是困难也就出来,结果是学不成功。这也是
一种轻敌的失败。日本文里无论怎样用汉字,到底总是外国语,与本国的方
言不同,不是用什么简易速成的方法可以学会的。我们以为有汉字就容易学,
只须花几星期的光阴,记数十条的公式,即可事半功倍的告成,这实在是上
了汉字的大当,工夫气力全是白花,虽然这当初本来花得不多。我常想,假
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更好是连汉语也不曾采用,那么我们学日本文一定还
可以容易一点,这不但是说没有汉字的诱惑我们不会相信速成,实际上还有
切实的好处。汉字的读音本来与字面游离的,我们认识了读得出这一套,已
经很不容易,学日文时又要学读一套,即使吴音汉音未必全备,其音读法又
与中国古音有相通处,于文字学者大有利益,总之在我们凡人是颇费力的事。
此外还得记住训读,大抵也不止一个,例如“行”这一字,音读可读如下列
三音:

一,行列(gioritsu)

二,行路(koro)

三,行脚(angia)。
又训读有二:

一,行走之行云yuku,

二,行为之行云okonau。此字在中国本有二义,自然更觉麻烦,但此外
总之至少也有一音一训的读法,而在不注假名的书中遇见,如非谙记即须去
查字典,不能如埃及系统的文字虽然不懂得意义也能读得音出也。因为音训
都有差异,所以中国人到日本去必得改姓更名,如鼎鼎大名的王维用威孚玛
式拼音应是Wang—wei。但在日本人的文章里非变作O…i 不可,同样如有姓小
林(Kobayashi)的日本人来中国,那么他只得暂时承认是Hsiaolin 了。这
样的麻烦在别的外国是没有的,虽然从前罗素的女秘书MissBlack 有人译作
黑女士,研究汉学的Soothill,译作煤山氏,研究日本的
BasilHallChamberlain 曾把他自己的两个名字译作“王堂”,当作别号用过,
可是这都是一种例外,没有像日本那样的正式通用的。有西洋人在书上记载
道,“日本人在文字上写作Cloud—Sparrow。而读曰Lark。”日本用“云雀”
二字而读作hibari。本是普通的事,但经人家那么一写便觉得很可发笑了。

假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那些麻烦便也可以没有,学话的人死心塌地的
一字一句去记,像我们学英法德文一样,初看好像稍难,其卖却很的确实在,
成功或较容易,不过这话说也徒然,反正既成的事实是无可如何,我们只希
望大家不要太信赖汉字,却把日本文重新认识,当作纯粹的外国语去学习,
也就好了,我在这里忽然想起友人真君前日给我的一封信来,文曰:

前偶过市中,见车夫状者多人,通似日文而非日文之书,未细审之也。乃昨日在市

场发见安东某书局发行之《日本话本》一册,始悟前所见者之所以然。此种为殖民地土人

而编之书,究不知尚有几许耳。拣呈吾师,以供一慨云尔。
与其说是慨叹,倒还不如说是好奇,想要知道这册洋泾滨的日本话教本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颇出我意外,实在却也应该是意中的,他的学习法正是完全
把日本话当作外国语看,虽然其方针与目的原不大高明。这是一册十六页的
小书,题曰《中国口韵日本话本》,内分十五类,杂列单字,间有单句,用
汉字注音,不列原文。光绪年间在上海出板的有好些《英语入门》之流大抵
也是如此,盖原意是供给商人仆夫等用,不足深责,其教话不教文的办法与
学文不学话的速成法也是各有短长,但可以借镜的地方却也并不是没有。如
杂语类中云:

“空你知三抱你买一立马绍。”一看很是可笑,不知说的是什么话,但
上面记着中国话云:今天同去游游吧。这里可注意的,“散步”一语老实地
注作“三抱”,比我们从文字入手的先想起散步再去记出它的读法来或者要
直截一点。又如下列的两句:

“南信你及马十大”,你来做什么。

“懊石代古大赛”,告诉。

这里可以看出口耳相传的特色来。第一句Nanishiniki…mashita,说起
来的确多变作Nanshinni 云云,第二句Oshietekudasai,平常说作Osete,
虽然新村出的《辞苑》里还未收入这个读音。这里来恭维《日本话本》不是
我们的本意,但觉得那种死心塌地一字一句照音学话法倒是学外国文的正
路,很足供我们的参考,我想如有人要学日本话,会话用书须得全部用假名,
词类连书,按照口音写下去。所有汉字都放在注解里,读本也可以照这样的
做,庶可救正重文之弊。但是,只为读书而学日本文也是可以的,学话自然
非其所急了。然而现在的日本书还是以话为基本,所以学文也仍须从学话入
手,不过不单以说话为目的罢了。若多记文法少习口语,则大意虽懂而口气
仍不明,还不免有囫囵吞枣之嫌也。

(七月)

□1936 年2 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功小者之声

柳田国男的著述,我平时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绝板的如
《后狩词记)终于未能入手外,自一九○九年的限定初板的《远野物语》以
至今年新出的增补板《远野物语》,大抵关于民俗学的总算有了。有些收在
预约的大部丛书里的也难找到,但从前在《儿童文库》里的两本《日本的传
说》与《日本的故事》近来都收到春阳堂的《少年少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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