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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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本”,成为专门阅读的小说,图画只是绣像,成了附属品,这是一个很
大的变化,可以说已经脱出了赤本等的系统了。
江户文学里的小说一类,不去直接学中国明朝的成绩,直接的搞起演义
来,却是从头另起炉灶,这是特别的一点,同时又似乎和浮世绘的绘师相呼
应,甘心自居于戏作,在名字上边往往加上“江户戏作者”的称号,也是很
有意义的。德川幕府标榜程朱的儒学,一味提倡封建的三纲道德,文艺方面
也就自然著重劝惩主义,这是很顺当的路子。江户文人虽然不曾明白表示,
但对于政府的文艺方针的不协力是很明显的,自称戏作,可以说是一种消极
的抵抗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八犬传》的作者曲亭马琴虽是有名,虽是
目空一世,但其价值比山东京传或式亭三马总还是及吧。
式亭三马本姓菊地,名泰辅,亦或写作太助,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生
于江户,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卒,年四十七。小时候在书店里当徒弟,得
阅读当时小说书,二十岁时学写黄表纸,以后大抵每年都有著作,据记录所
作约共有一百十五部。
一黄表纸及合卷,九十八种,
二洒落本,五种,
三中本(滑稽本在内),二十一种,
四读本,一种,
五杂书,十种。
这些著作中间还以滑稽本为佳,其中《浮世澡堂》四编九卷及《浮世理发馆》
三编六卷称最,足为代表。
关于三马个人,后世有不少记载,但顶写得好,也该顶可信赖的,应推
《浮世澡堂》四编末尾的一篇跋文,署名的金龙山人即是三马的门人之一,
后来以“人情本”出名的为永春水。其文曰:
式亭主人者,予鸠车竹马之友也。性素拙于言辞,平时茶话尤为迟钝,故人称为无
趣的人,且是无话的人。贾客而是骚人,背晦而又在行,居在市中而自隐,身在俗间而自
雅。语言不学江湖,妄吐之乎者也,形容不仿风流,丝毫都不讲究。豪杰的结交,敬而远
之,时流的招待,辞而不到。既非阴物,亦非阳气,不偏不倚,盖是中通之好男子也。偶
对笔砚,则滑稽溢于纸上,诙谐走于笔下。呜呼,洒落哉,洒落哉!茂叔胸中,式亭腹内,
恰如光风霁月云尔。花川户的隐士,金龙山人书。
黄山谷云,周茂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里拿来应用得恰好,虽然在日
本语里洒落这字还可以有俏皮和爱打扮等意味。
□1955 年作,1958 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浮世澡堂译后记
我译这《浮世澡堂》两编四卷,是当作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办理的,竭力
想保留它原来的意味,有时觉得译文不够彻透,便只好加注说明。这四卷书
里,一共有了注六百条,真是太多了,虽然我自己觉得有地方还有点不够。
这里我想解说一句,读者中间有只要看故事的,走马看花的读一遍就好,这
些注没有用处,就请跳过去好了,若是想要当作外国古典作品去了解它的读
者,在译文中碰着不大明了的地方,查一下注解可以得到一点帮助。注已经
不少了,可是现在还要来补充一点,说明两三件事。
其一是关于澡堂的。在本文与注中已零星说及,这里再来比较概括的一
讲。据久松祐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澡堂,纳永乐钱
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一六二四至四一)时,自镰仓河岸以至各
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一六四八
至五一)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讲澡堂里面的情形的,在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二编中有《混堂》
一篇,用俳谐体汉文所写,颇为详细。第一节总说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划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
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
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溜之间尽作板地,
为洗澡所,当半通沟,以受馀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
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雘,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
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
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曰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
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
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脊,及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
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
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持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
赤裸入户,用手中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篇中又描写浴客情状,亦颇巧妙,大部分却与《浮世风吕》相似,盖三
马著书四编成于文化九年(一八一二),静轩书则在天保五年(一八三四)
出版,承袭情形显然可见。如云: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
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卷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
盖更代藩士(上京值班的武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
人而鸦浴,一洗径去。醉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腥,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
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拨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
敲毛,披衣剪爪,于身拾虱。
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女
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淡,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辨伍闾长短。讪
我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涉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此系同时代文人所写,很足以供参考,补注文之不足,其有琐屑学三马的叙
述,古文别扭,今且从略。
其二是关于落语的。落语在日本成为一个定名,在中国可以说即是“笑
话”,不过现在没有这一种专门的“说话人”罢了。原版的《浮世风吕》在
标题上头写着两个字道“诨话”,这就表明它是从笑话的系统里出来的。又
在卷头一叶插画里,下半画着伙计坐在帐台上的情形,(两旁的一幅对子却
非日本所有,乃是从《清俗纪闻》卷二抄来的,虽然不知道中国浴堂在清朝
是否如此,)上半刻着作者的一段声明,后来编订的人不把它算在本文中间,
其实却是很有意义的。原文十三行,今译录于下:
一天晚上在歌川丰国的寓里,听到三笑亭可乐的落语。照例的能说会道,善通人情,
恢谐无比,只可惜其趣向仅能陈述十分之一。旁有书肆中人,同我们一起感觉欢笑,忽发
欲望,提议以此浴堂的故事为本,省去花街柳巷的事情,却增补些俗事的可笑部分,请为
编写。乃应其所需,先试写男堂之部为前编二卷。
这里更是明白的说明所受落语的影响,而这说话人便是有名字的三笑亭可
乐。据三田村氏说,江户旧有笑话书,有人在路旁摆摊说笑话的,也有两个
人对说像是中国的“相声”的,但是独说较长的笑话,而且在屋里的,这在
江户成立很晚,而开始的人就是这位可乐。他本来是木梳店的一个工人,本
名是又五郎,宽政十年(一七九八)在下谷的一个庙里,同了两三个朋友初
次试办,只搞了五天就中止了。到了文化元年(一八○四)才又在下谷广德
寺前的孔雀茶屋,开办夜讲,这以后似乎成功了,但文化六年三马写前编那
年,听到可乐的落语还是在朋友家里,这以后才有专演说书落语等杂耍的“寄
席”,到了文化十二年,江户市中一总已有七十五处,可见那一时期的落语
的势力了。
落语即是诨话,因为笑话到末尾着落处,有一紧要结束语,使人发笑,
这便叫作“落”,所以名为落语。在寄席说落语的情形,我们还是来借用《江
户繁昌记》里的话吧,因为这是当时人的见闻,所以很是真实。原文第三节
云:
落语家一人上,纳头拜容,篦铺剃出,(案此云剃头铺的徒弟,)儒门塾生,谓之
前座。旋尝汤滑舌本,帕以拭喙,(原注,折帕大如拳,)拭一拭,左右剪烛,咳一咳,
纵横说起。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使手使目,畸膝扭腰,女样作态,伦语为
鄙,假声写娼,虚怪形鬼,莫不极世态,莫不尽人情,落语处使人绝倒捧腹不堪。剃出始
下,此为一出,名此时曰中入。(案即戏半休息。)于是乎忍便者如厕,食烟者呼火,渴
者令茶,饥者命果。技人乃悬物卖阄。早见先生上座,亲方(案如曰老头子,原称同业同
帮的头儿,今指落语大家,即前座的师父辈)是也。三尺喙长,辩惊四筵,今笑妙于向笑,
后泣妙于前泣,亲方之粹,剃出何及,人情穿凿,世态考证,弟子固不若焉尔。
静轩后七十五年,森鸥外著《性的生活》,写十一岁时在寄席听落语的情形
云:
刚才饶舌着的说话人起来弯着腰,从高座的旁边下去了。随有第二个说话人交替着
出来。先谦逊道,人是换了,却也换不出好处来。又作破题道,爷们的消遣就是玩玩窑姐
儿。随后接着讲工人带了一个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这实在可以说是吉原入
门的讲义。我听着心里佩服,东京这里真是什么知识都可以抓到的那样便利的地方。我在
这时候,记得了元宝领受这句奇妙的话。但是这句话我以后在寄席之外永远没有遇着过,
所以这正是在我的记忆上加以无用的负担的言词之一。
算起来这是明治三年(一八七○)的事,距今也已有八十五年了。
三马这部《浮世风吕》,加上那别一部《浮世床》,所以如三田村氏所
说,可以说是日本的落语小说。他借了澡堂作为舞台,让那些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走上台来,对唱说白,表现自己,利用说话人的经验手法,是很巧
妙的做法。他又依照书肆中人的说话,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更显出新的
机杼来。堀舍次郎(双木园主人)在《江户时代戏曲小说通志》中说得对:
“文化六年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
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
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但是这落语小说在本质有它的短处,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因为笑话不
能说得太长,日本演落语一则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我总想不能多过十分钟吧,
因此无法写成长篇的小说,要用好些小篇连接起来,又苦于断断续续的,没
有贯穿的线索。本书每编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