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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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最重要的敌人,这个他要设法驱逐他。食物与多子是他最大的幸福,希伯
来语的“福”字原意即云好吃,食物与多子这是他所想要招进来的。冬天他
赶出去,春夏他迎进来。
这个原始宗教的活动,这些驱除或招纳的仪式,这个“求生的意志”之
各种表现,是全世界如此的;希腊罗马人也有之,正与印第安红人及南海岛
民一样。那么在希腊罗马有什么是他特别的呢?我们的负债在那里呢?这就
引我们到宗教的别一面,即神话那边去了。
人在那里行仪式,实行驱除或招纳之礼的时候,他一面也在思索或想像
着;在他心里,起来一种影象,无论怎样朦胧,一种心中的图象表示他的所
作为所感觉的东西。这样的影象怎么起来的呢?在这里心理学跑进来帮助我
们了。
人是一个影象制造者,但这正是人类的特权。在大多数的动物都依了所
谓本能行事,他们的行动是机械地直跟着知觉发生,几乎化学作用似的那样
迅速与确实。人类的神经系统却更为复杂了,知觉并不立刻变为行动,其间
似有可容选择的馀暇。正在这知觉与反应中间之刹那的停顿时期,我们的影
象,即我们的想象,观念,实际上我们的全个心的生活,才建立起来。我们
并不立刻反应,即我们并不立刻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先独自描画我
们的需要,我们创造出一个影象,倘若反应是即刻发生的,我们便不会有影
象,没有再现,没有艺术,也没有神学。影象之清楚活现与否,当视影象制
造者之天分而异。在有些人,影象是模胡,错乱,平淡的,在别人则或是清
晰,活现,有力。这是希腊人的极大天才,与罗马人截然不同的,便是他们
是影象制造者,即Iconists(造象者)。在希腊神话里我们供奉着那世上绝
无仅有的最有天才的民族所造的影象,而这些影象也就是那民族的未得满足
的欲望之结果与反映。
几十年以前,大家普通都拿罗马的名字去叫希腊诸神。我们叫雅典那
(Athena)为密涅发(Minerva),爱罗思(Eros)为邱匹德(Cupid),坡
塞同(Poseidon)为涅普条因(Neptune)。这个不好的习惯幸而现在已消灭
了。我们现在知道,在罗马人从希腊借去神话以前,他们是没有什么严密意
义的所谓“神”的。他们有渺茫的非人格的鬼物似的东西,他们并不称之曰
诸神(Dei),只称之曰诸威力(Numina)。罗马人照严密意义说来决不是造
象者,他们民族的天才不在这里;他们并不人格化,不创造出人格,因此他
们不能讲关于个人的故事,不能创作“神史”;他们没有什么或竟没有神话。
罗马的“威力”是没有人的特性的。他没有性别,至少他的性别是无定
的。这是怎么随便,只须参考古时的祈祷文,便可明了,文中说祷告于精灵
“无论是男是女”(Sivemassivefemina)。这些渺茫的精灵或“威力”与特
别地点相关,为人所敬畏,近于恐怖而非爱慕。他的分类是并不依据性格而
以他的职务为准,这个工作的范围又精细地规定,他职司管辖某处地点及人
间的某种活动,这”威力”数目众多几乎与活动种类之多一样。譬如有古尼
那(Cunina)专看守小儿的摇篮,厄杜利亚(Edulia)与坡提那(Potina)
教他吃和喝,斯泰提利奴思(Statilinus)教他站立,等等。实在那“威力”
不过是一种活动的影像,他决不是一个人格,虽然他或者是人格化的初步。
即使那些“威力”是超人间的,在管辖罗马人的生活,能引起敬畏与依
赖的意思,他们却总不是人性的,也不是人形的,在诗歌与雕刻上也没有过
人形化的表示。伐耳罗(Varro)告诉我们,——我们没有更好的文献了,—
—“一百七十年来(基督前七五三年罗马建都之日起计算)罗马人把神不用
偶像。”他又说,——他这批评,很奇怪地偏于一面,而且是彻底地罗马式
的:“那些将图像介绍到国内来的人,除去了恐怖而拿进了虚伪来了。”希
腊人从宗教上拿去了恐怖,这确实是他们的极大的功绩。在纯粹讲实际的人
看来,造象者往往容易成为一个说谎者。
希腊人自己也有点明白,他们是造象者。有一个伟大的希腊人曾经用了
简单的言语告诉我们,影象是怎么造成的,谁是影象制造者。赫洛陀多思
(Herodotos)留下这一番话来,他在外国旅行,特别是到过了埃及,有所感
触,遂回想到本国宗教的特质。他说(卷二之五三):
关于各个神道之起源,是否他们从头便已存在,他们各个的形状如何,这些知识实
在还只是近日的事。我想河美洛思(Homeros)与赫西阿陀思(Hesiodos)去我们才四百
年,这正是他们初为希腊人编著诸神的世系,给予诸神的称号,规定各个的管辖及其权力,
记述各个的形状。
赫洛陀多思不知道,也不能知道,诸神乃是人间欲望之表白,因了驱除
与招纳之仪式而投射出来的结果。他所知道的是,多谢他的比较研究,希腊
诸神比较地晚出,在这些有人格的完成的诸神之前,尚有更古的时期,其神
与希腊所谓神者迥不相同,没有明白的人格以及特别的品性与行述,但只是
茫漠无名的精灵,与罗马的“威力”仿佛。他知道在河美洛恩时代以前曾有
别一民族住在希腊,他们的神,倘若这可以称为神,与河美洛思所说的截不
相同。赫洛陀多思说,“昔时贝拉恩戈人把神,呼而告之。但他们不给神以
称号,亦无名字。”
原始的贝拉思戈人与更有文化的希腊人一样,崇拜一种神明,他们祭祀,
有仪式。但是对着什么祭祀呢,他们没有明白的观念。他们的神未曾分化,
没有人形,他们没有专名,如宙斯(Zeus)或雅典那,而且也没有表德的称
号如”大震神”或“黑眼神女”,他们不是人而是物或力。比较宗教学指示
给我们看,正如赫洛陀多恩最初对于希腊的观察一样,到处都是如此,直到
较迟的时代,人才对于其所崇拜之物给予完全的人格。人格是与兽形或人形
之给予同时发生的。在人形化(。。 An…thropomorphism )及兽形化
(Theriomorphism)之前,我们别有一个精气信仰(Animism)的时代,那时
的神是一种无所不在的不可捉摸的力。到了人把他规定地点,给予定形,与
他发生确定的关系的时候,这才变成真的神了。只在他们从威力变成个人的
时候,他们才能有一部神话。
造成完全的人格化的原因我们此刻且不多谈,在我们研究各神的时候有
些原因将要说及。现在所应注意的乃是只有一个神成了正确的神,即个人时,
这才能造成行述,即神史。我们的工作是关于神话。贝拉恩戈人的神是非人
格的,他们没有神史;罗马的“威力”也是如此。他们是非人格的,也没有
神史。所谓罗马神话,即阿微丢思(Ovidius)所传之神话,实在只是希腊神
话搬运过来,转变成罗马的形式罢了。我们对于罗马神话的负债即可承认并
且清偿了,因为这实际上是等于没有。若于罗马的仪式来一对照,罗马的神
话是并不存在的。罗马人很富于宗教心,很感到他们对于不可见之力的依赖;
但他们不是造象者,影象制造者,神话家,直到后来很迟,且受了希腊的影
响,才有神话。他们民族的天分与这件事是不相容的。
赫洛陀多思说,“诸神是诃美洛思与赫西阿陀思所编造的。”诗人给予
他们称号,特殊的权力,以及形状。在赫洛陀多思看来,河美洛思是一个人;
在我们看来,河美洛思是史诗传统的全体,诗人之民族即古代希腊人的传统
的书。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照“诗人”(Poetes)
这字的原义,这确是“造作者”,艺术家的民族。他们与别的民族同样地用
了宗教的原料起手,对于不可见的力之恐怖,护符的崇拜,未满足的欲望等;
从这些朦胧粗糙的材料,他们却造出他们的神人来,如赫耳美思(Hermes),
坡塞同,台美退耳(Demeter),。。 赫拉(Hera),。。 雅典那,亚孚罗迭谛(Aphrodite),。。
亚耳台米思(Artemis),亚坡隆(Apollon),提阿女梭恩(Dionysos),
宙斯。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译了哈利孙(JaneHarrison)女士的《希腊神
话》第三章的一节,题名曰《论鬼脸》,登在第四十二期的《语丝》上。译
文末尾附有说明,其中有这几句话:
原书在一九二四年出版,为《我们对于希腊罗马的负债》(Our Debt to Greece and
Rome)丛书的第二十六编。哈利孙女士生于一八五0年,是有名的希腊学者,著有《希腊
宗教研究序论》,《古代艺术与仪式》等书多种。这本《希腊神话》,虽只是一册百五十
页的小书,却说的很得要领,因为他不讲故事,只解说诸经的起源及其变迁,是神话学而
非神话集的性质,于了解神话上极有用处。
这是我的爱读书之一。这篇引言,我久想翻译,但是因循未果,只抄录
了讲鬼脸的一节,不觉茬苒又是一年多了。今日天热无聊,听不知何处的炮
声如雷,不无枨触,姑译此消遣,比自己作文或较不费力,虽然或者有地方
也未始不更费力。内容不知是否稍欠通俗,不过据我的偏见,这些也是常识
的一部分,我们常人所应知道一点的。译文急就,恐有错误处,容日后再行
校正。
民国十五年八月二日灯下,记于北京西北城。
□1926 年8 月刊《语丝》94 期,署岂明译
□收入《谈龙集》
苦雨斋小书序
今年的寒假又忽然地过去了。这个年头儿,草间偷活已至不易,更加上
穷忙,尤其是在年头年尾,所以这三四个礼拜的休假里就简直没有做一件事,
只是抽闲吃了几个瓜仁果核便又是上学的时候了。小时候遇到上灯夜,看着
那些灯烛辉煌,未尝不觉得热闹,但心里却是着实寂寞,因为这上灯就是新
年完结的先声。现在也颇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工夫看书,其实是没有心情看书,再说,也是一半由于没有钱买书:
不过这种推托都是不济事,究竟还是自己的懒惰。别的不说,就是久想翻译
的勃阑特思(Georg Brandes——只可惜他已于二月二十日去世,享年八十
五)的《加利波的论》也未动手,真是太懒了。但是,这其间也做了些小事,
编辑“苦雨斋小书”之计划就是那时所想的,现在所编成的有这两种,一是
《冥土旅行》及其他四篇,二是《玛加尔的梦》。
《冥土旅行》是二世纪时的希腊哲人所写,此外四篇的作者是十八世纪
的英人斯威夫德(Swift),十九世纪的法人法布耳(Fabre),以及十四世
纪的日本和尚兼好法师。《玛加尔的梦》则是近代俄国的作品。这可以说是
杂乱极了,虽然我觉得并不如此,不但这些都是我所同样欢喜的,我还以为
其间不无一种联属。我曾说,“重读《冥土旅行》一过,觉得这桓灵时代的
希腊作品竟与现代的《玛加尔的梦》异曲同工,所不同者只因科罗连珂
(korolenko)曾当西伯利亚的政治犯,而路吉亚诺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