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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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复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采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乳。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迹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炼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强,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借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943 年6 月刊《华北作家月报》6 期,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药堂杂文序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
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
得这些杂文有什么新的倾向么?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照例说许多道德的
话,这在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里已经说明,不算新了。写的文章似乎
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
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
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
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
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全清的一套衣冠,自小
衫裤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
还穿到汗污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
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曾这么做,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
条条的先在浴堂洗了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衩袍
也缝合了可以应用,只是白细布夹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
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
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舍利狲成为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
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做成椅靠,圆珊瑚顶
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
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
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
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为是复古,
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体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为是在戴红
顶了。
还有一层,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现今的语体文是已经洗过了一个澡来的,
虽然仍旧穿的是大衫小衫以至袍子之类,身体却是不同了。这一点是应当看
重的。我看人家的文章常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
此。在家人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即使形
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语云,文学即是宣传。
今写序文,如此声明一下,有似起首老店的广告,亦正合式,或当不至为读
者们所笑也。
民国癸未十二月三十日。
□1944 年1 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青灯小抄小引
三年前的春天,在一册小书的后记中我曾这样的说,近数年来多读旧书,
取其较易得,至其用处则大抵只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烟,
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闲书代之,无可
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不能节省,而其费实或超过烟价,
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这话说了之后在苒过了三个年头,现在引用便觉得大有修订之必要,旧
书的价没有废纸涨的那么快,而烟价更是突飞猛进,所以现今看书实在要比
抽烟经济得多了。法定的烟量是每天二十支,前门定价一元八角,那么两合
共计三元六角,假如这是可以明买到手的话。我近日在看蔡云的《吴歈献百
绝》,除日本刻辑录不全本外,得到了同治壬申苏氏刻本,光绪石印姚氏抄
本,姚本计价北币四元,苏本则花了南钞二十元,正与前门之价相合。照这
个样子,我们大可来得一日一册,或以三四十元买十册一函,供一旬之消遣,
亦颇不恶,何况此又是看了依然在者耶。这两日又在读江马三枝子所著的《飞
驒的女人们》,这是《女性丛书》之一,价格不过日金一圆七八,我看过几
种都很佩服,这样书便可一日买两册,而一册还可供两天阅读,则又似乎有
囤积之可能矣。从前曾经写过一首狂诗云: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卷长恩阁,把卷沉吟比二更。
其时得到了二三种傅节子的藏书,写了这几句,现在就可以拿来算作有
诗为证。以买烟钱买书,在灯右观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偶有感想随时写
下,还是向来的旧习惯,却加上了一个新名称,小抄云者言其文短少,若云
有似策论场中的怀页,虽亦无不可,但未免有点鱼目混珠之嫌矣。
□1944 年2 月11 日刊《实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苦口甘口自序
今年夏天特别酷热,无事可做,取旧稿整理,皆是近一年中所写,共有
二十一篇,约八万馀字,可以成一册书,遂编为一集,即名之曰《苦口甘口》。
重阅一过之后,照例是不满意,如数年前所说过的话,又是写了些无用也无
味的正经话。难道我的儒家气真是这样的深重而难以湔除么。我想起顾亭林
致黄梨洲的书中有云:
“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
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蒉,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
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案此书《亭林文集》未载,见于《梨洲
思旧录》中,时在清康熙丙辰,为读《明夷待访录》后之复书,亭林年已六
十四,梨洲则六十七矣。黄顾二君的学识我们何敢妄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