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3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识,故似新奇而实平实。如《七月》“七月亨葵及菽”注云:
瑞玉曰:菜可烹,豆不可烹,盖如今俗作豆粥尔。其法,菜半之,
豆半之,煮为粥,古名半菽,《夏小正》谓短闵也。
又“采荼薪樗”注云:
瑞玉曰,茶苦,得霜可食。樗非为薪也,九月非樵薪之时,且下句
遂言食我农夫,则二物皆供食也。樗,椿类,叶有香者,腌为菹,九月
叶可食,薪者枝落之,采其叶也。
此二条亦见《诗说》中,但较详。把《诗经》当作文学看,大抵在明末已有
之,如《读风偶评》可见,不过普通总以外道相待,不认为正当的说法,若
以经师而亦如此说,则更希有可贵矣。《诗说》卷上云:
瑞玉因言,《东山》诗何故四章俱云零雨其濛,盖行者思家惟雨雪
之际尤难为怀,所以《东山》劳归士则言雨,《采薇》之遣戍则言雪,
《出车》之劳还率亦言雪。《七月》诗中有画,《东山》亦然。古人文
字不可及处在一真字,如《东山》诗言情写景,亦止是真处不可及耳。
有敦瓜苦,蒸在栗薪。触物惊心,易胜今昔之感,所谓尽是刘郎去
后栽者也。二句描写村居篱落间小景如画,诗中正复何所不有。
又云:
晋人论诗,亟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及訏
谟定命,远犹辰告,以为佳句。余谓固然,佳句不止此也。如鸡栖于树,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写乡村晚景,睹物怀人如画,又如蒹葭苍苍,白
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渺然有天际真人想。其室则迩,其人则
远,渺渺予怀,悠然言外。东门之栗,有践家室,止有践二字便带画景。
至如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江之永兮,不可方思,尤所谓别情云属,文
外独绝者也。(十一月)
□1935 年11 月21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蒋子潇游艺录
日前得到一册蒋子潇所著的《游艺录》,有山阴叶承沣的原序,无年月,
此乃是光绪戊子长白豫山在湖南所重刻。书凡三卷,卷上凡三十三目,皆象
纬推步舆地之说,从《蒋氏学算记》八卷中抄出,门人彭龄在目录后有附记,
云门人等虽闻绪论,莫问津涯者也。卷下凡二十四目,皆从《读书日记》十
卷中抄出,杂论各家学术得失。第三卷为别录,凡文八篇,叶序云仙佛鬼神
之作,实则为论释道及刺麻教等关于宗教者七篇,又《天方声类》序一篇,
乃以亚刺伯字来讲音韵也。在这里边第一分简直一点不懂,第二分读了最觉
得有意思,可佩服,虽然其后半讲医法术数的十四篇也不敢领教了。下卷各
篇多奇论,如《九流》引龚定庵之言曰,九流之亡儒家最早。又《大儒五人》
则列举郑司农、漳浦黄公、黄南雷、戴东原、钱竹汀。但我觉得有趣的,却
是不关经学儒术大问题的文章,其论近人古文云:
余初入京师,于陈石士先生座上得识上元管同异之,二君皆姚姬传
门下都讲也,因闻古文绪论,谓古文以方望溪为大宗,方氏一传而为刘
海峰,再传而为姚姬传,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时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读
之,唯刘氏之文未见,虽心不然其说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购得海峰文集
详绎之,其才气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浅与二家同,盖皆未闻道也。夫文以
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
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之文误以理学家语
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
也,其所谓道者非也。
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
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
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顿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
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书,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
别辟一径而后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庆中陈恭甫,皆所谓开径自行
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
为古文,是其所谓法者非也。余持此论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见相同。八
家以后的古文无非是不对仗的八股,这意见似新奇而十分确实,曾见谢章铤
在《赌棋山庄随笔》亦曾说及,同意的人盖亦不少。我却更佩服他关于道的
说法,道不可见,只就日用饮食人情物理上看出来,这就是很平常的人的生
活法,一点儿没有什么玄妙。正如我在《杂拌儿之二》序上所说,以科学常
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
誌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假如蒋君先是那样说明,再来主张文
以载道,那么我就不会表示反对,盖我原是反对高头讲章之道,若是当然的
人生之路,谁都是走着,所谓何莫由此道也。至于豪杰之士那种做古文法我
们可以不论,大抵反抗功令时文只有两条路走,倒走是古文,顺走是白话,
蒋君则取了前者耳。又有《袁诗》一则云:乾隆中诗风最盛,几于户曹刘而
人李杜,袁简斋独倡性灵之说,江南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
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及其既卒而嘲毁遍天下,
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变而以骂袁自重,毁誉之不足凭,今古一辙矣。平
心论之,袁之才气固是万人敌也,胸次超旷,故多破空之论,性海洋溢,
① 《宇宙风》题作《谈桐城派与随园》。
故有绝世之情。所惜根柢浅薄,不求甚解处多,所读经史但以供诗文之
料而不肯求通,是为袁之所短。若删其浮艳纤俗之作,全集只存十分之
四,则袁之真本领自出,二百年来足以八面受敌者袁固不肯让人也。寿
长名高,天下已多忌之,晚年又放诞无检,本有招谤之理,世人无其才
学,不能知其真本领之所在,因其集中恶诗,遂并其工者而一概摈之,
此岂公论哉。王述庵《湖海诗传》所选袁诗皆非其佳者,此盖有意抑之,
文人相轻之陋习也。
这里对于随园的批评可谓公平深切,褒贬皆中肯,我们平常只见捧袁或
骂袁的文章,这样的公论未曾见到过。我颇悔近来不读袁集,也因为手头没
有,只凭了好些年前的回忆对于随园随便批评,未免失于轻率,我想还得研
究一下再说。我并不骂他的讲性灵,大抵我不满随园的地方是在这里所说的
根柢浅薄,其晚年无检实在也只是这毛病的一种征候罢。骂袁者不曾知其真
本领,这话很是的确,王述庵实在也是如此,所以未能选取好诗,未必由于
文人相轻。近年来袁中郎渐为人所注意,袁简斋也连带地提起,而骂声亦已
大作,蒋君此文或可稍供参考,至于难得大众的赞同亦自在意中,古今一辙,
作者与抄者均见惯不为怪也。
关于蒋子潇的著作和事迹,我从玄同借到《碑传集补》第五十卷,内有
夏寅官的《蒋湘南传》,又从幼渔借到《七经楼文抄》六卷,其《春晖阁诗》
六卷无从去借,只在书店里找来一册抄本,面题“盛昱校抄本陈蒋二家诗”,
内收元和陈梁叔固始蒋子潇诗各一卷,各有王鹄所撰小传一篇,而蒋诗特别
少,只有八页四十三首,纸尾有裁截痕,可知并非完本。夏寅官所作传大抵
只是集录《文抄》中王济宏、刘元培、刘彤恩诸人序中语,只篇首云“先世
本回部”为各序所无耳。王鹄小传则云,“故回籍也,而好食肉饮酒”,盖
蒋君脱籍已久远,如《释藏总论》中云,“回教即婆罗门正派也”,便可见
他对于这方面已是颇疏隔的了。夏传根据王序,云蒋于道光乙未中式举人,
后乃云道光戊子仪征张椒云典河南乡试时所取中,自相矛盾。未又云:
“林文忠尝笑椒云曰,吾不意汝竟得一大名士门生。”此盖亦根据王序,
原文云:
“往椒云方伯又为述林文忠公之言曰,吾不意汝竟有如此廓门生。”所
谓廓即阔也,夏传一改易便有点金成石之概。叙述子潇的学术思想以王刘二
序为胜,此外又见钟骏声著《养自然斋诗话》卷七有云:
“古经生多不工为诗,兼之者本朝唯毛西河、朱竹垞、洪北江三人而已,
孙渊如通奉以治经废诗,故其诗传者绝少。固始蒋子潇湘南邃于经学,在《七
经楼文抄》于象纬舆地水利韬略之说靡不精究,乃其《春晖阁诗》皆卓然可
传。先生自言初学三李,后师杜韩,久乃弃各家而为一己之诗。又言古诗人
唯昌黎通训诂,故押韵愈险愈稳,训诂者治经之本,亦治诗之本也。其言可
谓切中。”我于经学以及象纬等等一无所知,古文辞也只一知半解,故对于
《文抄》各篇少能通其奥义,若文章虽不傍人藩篱似亦未甚精妙,诗所见不
多,却也无妨如此说。抄本中有《废翁诗》四首,因系自咏,故颇有意思,
有小序云:
昔欧阳公作《醉翁亭记》,年方四十,其文中有苍颜白发语,岂文
章政事耗其精血,既见老态,递不妨称翁耶。余年五十时自号废翁,盖
以学废半途,聪明日减,不复可为世用,宜为天之所废也,而人或谓称
翁太早。今又四年,须发渐作斑白,左臂亦有风痹之势,则废翁二字不
必深讳,聊吟小诗以告同人。
其二四两首云:
日暮挥戈讵再东,读书有志奈途穷。饥驱上座诸侯客,妄想名山太
史公。作贼总非伤事主,欺人毕竟不英雄。茫茫四顾吾衰甚,文苑何尝
要废翁。
万水千山作转蓬,避人心事效墙东。那堪辟历惊王导,幸未刊章捕
孔融。
千古奇文尊客难,一场怪事笑书空。枯鱼穷鸟谁怜乞,遮莫欧刀杀
废翁。
据我看来,蒋君的最可佩服的地方还是在他思想的清楚通达,刘元培所谓大
而入细,奇不乖纯,是也。如中国人喜言一切学术古已有之,《文抄》卷四
中则有《西法非中土所传论》,又《游艺录》末卷《释藏总论》中云:
余尝问龚定庵曰,宋人谓佛经皆华人之谲诞者假庄老之书为之。然
欤?定庵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说也。余又尝问俞理初曰,儒者言佛经
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馀皆华人所为,信欤?理初曰,华
人有泛海者,携《三国演义》一部,海外人见而惊之,以为此中国之书
也,其聪明智慧者嗤笑之,谓中华之书仅如此乎?及有以《五经》《论
语》至者,则傲然不信曰,中华之书只《三国演义》耳,安得有此!世
之论佛经者亦犹是也。余因二君之说以流览释藏全书,窃以佛经入中华
二千馀年,而西来本旨仍在明若昧之间,则半晦于翻译,则半晦于禅学
也。
此与《道藏总论》一篇所说皆甚有意趣,此等文字非普通文人所能作,正如
百六十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使用不着花拳样棒也。蒋君的眼
光胆力与好谈象纬术数宗教等的倾向都与龚定庵俞理初有相似处,岂一时运
会使然耶?至宋平子夏穗卿诸先生殁后此风遂凌替,此刻现在则恍是反动时
期,满天下唯有理学与时文耳。查定庵《已亥杂诗》有一首云:
“问我清游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