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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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中郎刘同人的小记均非常人所有也。不过这只是个人的妄见,其不能蒙大
雅之印可正是当然,故晚明新文学运动的成绩不易得承认,而其旁门的地位
亦终难改正,这件事本无甚关系,兹不过说明其事实如此而已。
吾乡陶筠庵就《隐秀轩集》选录诗文百五十首,为《钟伯敬集抄》,小
引中载其咏钟谭的一首七言拗体,首四句云:
天下不敢唾王李,钟谭便是不犹人,
甘心陷为轻薄子,大胆剥尽老头巾。后又评伯敬的文章云:“至若
袁不为钟所袭,而钟之隽永似逊于袁,钟不为谭所袭,而谭之简老稍胜于钟,
要皆不足为钟病,钟亦不以之自病也。”陶君的见解甚是,我曾引申之云:
“甘心云云十四字说尽钟谭,也说尽三袁以及其他一切文学革命者精
神,褒贬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岁头上动土,既有此大胆,因流弊而落于浅
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态度,朱竹垞辈不能领解,丛诃攒骂正无
足怪也。”现在的白话文学好像是已经成立了,其实是根基仍不稳固,随处
都与正统派相对立,我们阅公安竟陵的遗迹自不禁更多感触,不当仅作平常
文集看,陶君的评语也正是极好的格言,不但是参与其事者所应服膺,即读
者或看客亦宜知此,庶几对于凡此同类的运动不致误解耳。
翻印晚明的文集原是一件好事,但流弊自然也是有的。本来万事都有流
弊,食色且然,而且如上文所说,这些指责亦当甘受,不过有些太是违反本
意的,也就该加以说明。我想这最重大的是假风雅之流行。这里须得回过去
说《梅花草堂笔谈》了。我赞成《笔谈》的翻印,但是这与公安竟陵的不同,
只因为是难得罢了,他的文学思想还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
人气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如王稚登、吴从先、
张心来、王丹麓辈,盖因其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见地,
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欢,与傅青主金圣叹等视。若张大复殆只可奉屈坐于
王稚登之次,我在数年前偶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有批评家赐教谓应列入张
君,不佞亦前见《笔谈》残本,凭二十年前的记忆不敢以为是,今复阅全书
亦仍如此想。世间读者不甚知此种区别,出板者又或夸多争胜,不加别择,
势必将《檀几丛书》之类亦重复抄印而后止,出现一新鸳鸯蝴蝶派的局面,
此固无关于世道人心,总之也是很无聊的事吧。如张心来的《幽梦影》,本
亦无妨一读,但总不可以当饭吃,大抵只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为饭,而
且许多又不知是何爪之子,其吃坏肚皮宜矣。所谓假风雅即指此类山人派的
笔墨,而又是低级者,故谓之假,其实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盖风雅或文
学都不是粮食也。
(廿五年四月十一日,于北平)
□1936 年4 月30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书法精言
偶得《书法精言》二册,首题新昌王滨洲编辑,乾隆辛卯新镌,三树堂
藏板。书凡四卷,分执笔与永字八法,统论,分论·临摹,评论法帖等项,
本庸陋无聊,我之得此只因系禁书耳。卷首有自序云:
书者,六艺之一也。夫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书亦文中一事,
是弟子不可以不学也。又曰,游于艺。是成德者不可以不事也。自古明
王硕辅,瑰士英流,莫不留心笔迹,其寿于金石者亘千载而如新,孰谓
斯道小伎而非士君子亟宜留心哉。故范文正公与苏才翁曰,书法亦要切
磋,未是处无惜赐教。况自唐以书判取士,于今为烈,凡掇巍科而擢苑
者靡不由是而升。士生今日而应科举,求工制艺而不留神书法,抑亦偏
矣。但地有悬殊,遇有得失,尝有卓然向上者或不能亲名哲之辉光,指
授笔阵,又无奇书秘旨以浚发其心胸,蹉跎有用之岁月,莫窥羲献之藩
篱者,不知凡几。噫嘻,书谱之纂岂不贵哉。顾或言焉而不详,详焉而
不精,仍无以作墨池之桴筏,以登于岸。近世不少纂录,戈氏为善,然
犹未备也。钦惟我国家列圣相承,龙章凤藻,照耀星汉,而佩文书画之
纂,搜罗今古,囊括宇内,焕乎若日月之昭回矣,惜下邑不获多见,贫
士又限于觏求。鲰生以庚辰落第,肄业都下,恭求其本,杜门三月,得
其言之尤精及夙闻于诸家者,汇为一集,约分四卷,名曰《书法精言》,
借以自课也。窃念少壮蹉跎,授受无自,又性好纂录,信手涂鸦,陵迟
以至于今日,中实愧恨。然实而课颖底之龙蛇,尚渐池烟之未黑;虚而
玩案头之波磔,庶几笔髓之旁融。今虽马齿加长,尤愿孜孜焉日就月将,
黾勉翰墨之场,以追袭古人之后尘,斯为快也已。乾隆辛卯年九月廿三
日,舟过韩庄闸,豫章滨洲王锡侯书。
王锡侯的《字贯》案,在民国六年出板的《心史丛刊》三集中孟先生有
一篇叙述,故宫博物院出板的《清代文字狱档》已出至第九集,却还没有讲
到这案。据《东华录》载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王泷南告发王锡侯编《字
贯》一书,诋斥《字典》,结果查出凡例中将玄烨胤禛弘历字样开列,定为
“大逆不法”,照大逆律问拟,以申国法而快人心。王锡侯编著各书不问内
容如何,也都一律禁毁。孟先生文中云:
又据《禁书总目》所载应毁王锡候悖妄书目,有《国朝诗观》前集
二集,有《经史镜》,有《字贯》,有《国朝试帖详解》,有《西江文
观》,有《书法精言》,有《望都县志》,有小板《佩文诗韵》,有翻
板《唐诗试帖详解》,有《故事提要录》,有《神鉴录》,有《王氏源
流》,有《感应篇注》。今各书皆未之见,仅见《经史镜》一种,于其
序跋见王锡侯之生平,于其义例见锡侯著书之分量,此亦谈故事者之一
大快矣。
孟先生根据《经史镜》的跋查出锡侯生于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
《经史镜》刊成于乾隆丙申,即被逮的前一年,年六十四,《书法精言》序
云辛卯,盖五十九岁时作也。锡侯之为人,孟先生亦从序跋中略为研究,称
其盖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批评极当。《经史镜》所分门目既多可笑,如首
以庆殃报复,次以酒色财气四戒,孟先生已称其义例粗鄙,又如所著书有《感
应篇注》,书虽未见,内容亦可想而知,总之不出那庸妄的一路罢了。此外
① 《逸经》题作《王锡侯书法精言》。
如《佩文诗韵》、《试帖详解》等,都是弋取功名的工具,《书法精言》亦
是其一,读序文可知,文章既欠通顺,思想尤为卑陋,只似三家村塾师所为,
连想起龚定庵的《干禄新书序》来,觉得有天壤之殊,像定公的才真够得上
狂悖讪谤的罪名,锡侯那里配呢。孟先生论锡侯的学问人品云:
生平以一举乡试为无上之荣,两主司为不世之知己,此皆乡曲小儒
气象,决非能有菲薄朝廷之见解者。。。观其种种标榜之法,锡候之为
人可知,要于文字获罪,竟以大逆不道伏诛,则去之远矣。陋儒了无大
志,乃竟如后世所谓国事之犯,以国家雠此匹夫,亦可见清廷之冤滥矣。
王锡侯实在是清朝的顺民,却正以忠顺而被问成大逆,孟先生谓其以临文不
讳之故排列康熙雍正乾隆三帝之名,未免看得太高,其实恐怕还是列举出来
叫人家避用,不过老实地排列了,没有后人那样聪明,说上一字是天地某黄
之某,所以竟犯了弥天大罪耳。康熙中出板的王弘撰的《山志》凡例中有云:
“国讳无颁行定字,今亦依唐人例但阙一笔。”可见在清初这种事本不
怎么严密规定,又看见康熙时文人的手稿或抄本,玄字亦不全避,盖当时或
者就很随便,锡侯习焉不察或不能观察世变,在《南山集》《闲闲录》各案
发生之后,犹漫不经心,故有此祸。
其实这也不能责备锡侯,专制之世,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自己
亦不知道也。孟先生在论《闲闲录》案中云:
“实则草昧之国无法律之保障,人皆有重足之苦,无怪乾嘉士大夫屏弃
百务,专以校勘考据为业,借以消磨其文字之兴,冀免指摘于一时,盖亦扪
舌括囊之道矣。”孟先生写此文时在民国六年,慨乎其言之,今日读此亦复
令人慨然也。
查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乙编》四总集类有《国朝诗观》十六卷,清王
锡侯编,清乾隆三树堂刻本,盖是初集也。文化南渡,善本恐麇集于上海滩
上矣,此《诗观》亦不知何时可以有一见的眼福,孟先生所说的《经史镜》
似亦未必在北平,然则我所有的破烂的两册《书法精言》岂非《字贯》案中
现在仅存的硕果乎。书虽不佳却可宝贵,其中含有重大的意义,因为这是古
今最可怕的以文字思想杀人的一种蛮俗的遗留品,固足以为历史家的参考,
且更将使唯理论者见之而沉思而恐怖也。
(民国廿五年三月十日,于北平知堂)
[附记]“清代文字狱考”与“禁书书目提要”,都是研究院的好题目,
只可惜还没有人做。图书馆也该拚出一笔冤钱,多搜集禁书,不但可以供研
究者之用,实在也是珍籍,应当宝重,虽然未必是善本。禁书的内容有些很
无聊,如《书法精言》即是,上文云冤钱者意即指此,然而钱虽冤却又是值
得花者也。
□1936 年5 月刊《逸经》5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蒿庵闲话
对于蒿庵张尔岐的笔记,我本来不会有多大期待,因为我知道他是严肃
的正统派人。但是我却买了这两卷闲话来看,为什么呢?近来我想看看清初
人的笔记,并不能花了财与力去大收罗,只是碰着到手的总找来一看,《蒿
庵闲话》也就归入这一类里去了。这是嘉庆时的重刻本,卷末蒋因培的附记
中有云:
“此书自叙谓无关经学不切世务,故命为闲话,然书中教人以说闲话看
闲书管闲事为当戒,先生邃于经学,达于世务,凡所礼记皆多精义,固非闲
话之比。”据我看来,这的确不是闲话,因为里边很有些大道理,如卷一有
一则上半云:
明初学者宗尚程朱,文章质实,名儒硕辅,往往辈出,国治民风号
为近古。自良知之说起,人于程朱始敢为异论,或以异教之言诠解六经,
于是议论日新,文章日丽,浸淫至天启崇祯之间,乡塾有读《集注》者
传以为笑,《大全》《性理》诸书束之高阁,或至不蓄其本。庚辰以后,
文章猥杂最甚,能缀砌古字经语犹为上驷,俚辞谚语,颂圣祝寿,喧嚣
满纸,圣贤微言几扫地尽,而甲申之变至矣。
下文又申明之曰:“追究其始,菲薄程朱之一念实渐致之。”《钝吟杂录》
卷二“家戒下”斥李卓吾处,何义门批注云:
“吾尝谓既生一李卓吾,即宜一牛金星继其后矣。”二公语大妙,盖以
为明末流寇乃应文运而生,此正可代表中国正统的文学批评家之一派也。但
是蒿庵也有些话说得颇好,卷一有一则云:
韩文公《送文畅序》有儒名墨行、墨名儒行之语,盖以学佛者为墨,
亦据其普度之说而以此名归之。今观其学,止是摄炼精神,使之不灭,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