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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知堂书话-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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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
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
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
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
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
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
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
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
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
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

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
大页的发议论,非苏黄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
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
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
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
明一声,外强中干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黄狗也。虎
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
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
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
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
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
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
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
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


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

矣。

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

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

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

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

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

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爽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

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

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

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徵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
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系恋如此。吾与
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
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
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令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
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
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
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强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
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
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
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朱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
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
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
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春秋》,《秘书
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
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
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

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
在床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
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
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交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
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
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
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
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
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
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
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


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
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
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黄黑白配成一副送
官礼家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
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
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
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
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馀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
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
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
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
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馀不一。
王郝二君为乾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

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
也是吧,看其馀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
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
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
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
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
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
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
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
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
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
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
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
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
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
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春。拍天浪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春回,
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
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

芸香阁之恭维秋水轩不是虚假的,他自己的尺一书也是这一路,如上文可见。
不佞近来稍买尺牍书,又因乡曲之见也留心绍兴人的著作,所以这秋水轩恰
巧落在这二重范围之内,略略有点知道。寒斋收藏许葭村的著作有道光辛卯
刊《秋水轩尺牍》二卷,光绪甲申刊《续秋水轩尺牍》一卷,诗集《燕游草》
一卷,其子又村所著有光绪戊寅刊《梦巢诗草》二卷。上文所云许梦花盖即
又村,《诗草》卷上有七言绝句一首,题曰,“同伴高镜人襟兄卸装平原,
邀留两日,作诗一章以谢。”又有七言律诗一首,题曰,《题朱熙芝航海逢
春图》。题下有小注云:


“图中一书生,古巾服,携书剑,破浪乘槎,有美人掉小舟,采各种花,
顺流至,远望仙山楼阁,隐现天光云影间。”诗不足录,即此可以见二人的
关系,以及图中景色耳。朱君虽瓣香秋水,其实他还比较的有才情,不过资
望浅,所以胜不过既成作家。如《尺一书》卷一《复李松石》(《镜花缘》
的作者么?)云:

承示过岳王祠诗,结句最得《春秋》严首恶之义:王构无迎二圣心,
相桧乃兴三字狱。特怪武穆自量可以灭金,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
罪,乃拘拘于君命不可违,使奸相得行其计,致社稷不能复,二圣不能
还,其轻重得失固何如耶。俟有暇拟将此意作古风一章,即以奉和。

又《致顾仲懿》云:

蒲帆风饱,飞渡大江,梦稳扁舟,破晓未醒,推篷起视,而黄沙白
草,茅店板桥,已非江南风景,家山易别,客地重经,唯自咏何如风不
顺,我得去乡迟之旧句耳。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
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
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云,惟其愚之至,
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关于岳飞的事大抵
都是愚论,芸香亦不免,郭巨辨未见,大约是有所不满吧。但对于这两
座忠孝的偶像敢有批评,总之是颇有胆力的,即此一点就很可取,顾嵇
二公是应声虫,原不足道,就是秋水相形之下也显然觉得庸熟了。《尺
一书》末篇《答韵仙》云:

困人天气,无可为怀,忽报鸿来,饷我玫瑰万片,供养斋头,魂梦
都醉。因沽酒一坛浸之,馀则囊之耳枕,非日处置得宜,所以见寝食不
忘也。

文虽未免稍纤巧,(因为是答校书的缘故吧?)却也还不俗恶,在《秋水轩》
中亦少见此种文字,不佞论文无乡曲之见,不敢说尺牍是我们绍兴的好也。
(廿五年十月八日于北平)

[附记]第二节中所记王郝二君的尺牍成绩当然不能算好,盖其性情本
来不甚相近,勉强写诙诡文字,犹如正经人整衣危坐曰,现在我们要说笑话
了!无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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