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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

知堂书话-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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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吏役驱逐,转徒流离,别入版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
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
复,每不能自己,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
命曰卷施集,庚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
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
条下有记事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
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
《卷施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
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
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壁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馀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搓。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前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
罪重谴轻,甘心窜滴,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
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抄》
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
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
方贞观是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
徵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碟复至,备
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踰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旅,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
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
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未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挺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扬雄的故典之转化,
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也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
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
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
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

又《题古战场图》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生死轻。
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
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
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
廿六年四月廿七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干跋,
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
心访求,竞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壁。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
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
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
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

□1937 年5 月刊《逸经》30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
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
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
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
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
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

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

文云: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
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
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衒世,文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
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
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
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
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论其所知之在于此,
而始命以在《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彼之所不知,于是微
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
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
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
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己。《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
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
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轻于其间,及其含
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
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
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

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著《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

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
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著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
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书,以《易》《诗》《书》
《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
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排偶,束之
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排中有
排,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

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
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
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
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我们平常骂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恶皆归焉之概,实在这是有点儿冤枉的,
至少也总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诚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时文叹》所说: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

① 《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

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啼,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

白白昏迷一世。
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几千年来的专制
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
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
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
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
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馀
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己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
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
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
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
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
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
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
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

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闭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

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乡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

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

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
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
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来之论哪吉,多非平
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渭椿语)
卷四云:“痰字从无人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低胡致堂云:双目如菩,
满腹皆痰。鄙俚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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