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写这个戏时,怀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决绝心情。我痛恨那
个人吃人的社会,希望它早日被消灭。尽管我想了一些办法,那时剧场的各
种禁令与限制是很多的,我想说的话不能尽情写出来。我心中的话只有一句:
必须打倒这个吃人的社会。我希望通过演出,强烈地把我要说的这句话表达
出来。如果演出时,仅觉得这个戏挺好玩,散场,大家哈哈一笑,青年们甚
至学学张乔治、胡四那副德行,这就适得其反了。
目前个别青年的思想状况有些糊涂,对四项基本原则不够理解。他们不
知道自己的祖国有过多么黑暗的过去,好人如何受罪,坏人坏到什么程度。
如果这个戏演得深刻、真实的话,那会有助于他们热爱今天,热爱社会主义。
这是我对今天演出这个戏的期望。我希望参与演出的所有同志们都怀着这样
的责任感。
我们在讨论创作理论时,常提到“真实的生活”和“生活的真实”问题。
我以为要写出“真实的生活”还不是最难的。你熟悉某一点,就能写出某一
点真实的生活。但是要写出“生活的真实”,你就必需懂得全局,写出社会
的本质,让人全面地认识生活、理解社会。
演戏也是这样,能演出局部的生活的真实,并不难。但是要通过演出,
把作者对社会的认识和态度,以及倾注在作品中的热烈的爱憎,深刻地表达
出来,这比局部地再现真实的生活要更难一些。如果演《日出》,把某种人
演得很像,使人去欣赏甚至学习那些坏东西,而不去想过去的残酷与黑暗,
这个“戏”就大可不演。不要让青年人看完戏后,受那些恶毒、庸俗、残暴
的影响。这个戏不是教人学坏的,而是要人懂得憎恶黑暗和邪恶,追求光明
和美好。只有演出真实的人物,演出人物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使观众的兴
趣不停留在对生活的表面现象上。就怕演得既不真实,而又夸张。不去挖掘
人物的灵魂,而专在表面的丑化上下功夫,那人家就要怀疑你究竟有多少艺
术修养了。艺术上真正动人的力量都来自严肃的创造。演《日出》是为寓教
育于娱乐,不是为了娱乐自己,也不是单纯为了娱乐人。请大家记住这一点。
陈白露——必须懂得她,才能演好她
《日出》里陈白露是个关键人物,有了她,才有戏里的一切。假如没有
这么一个美丽漂亮的女人,戏里其他人物根本拢不到一块儿来;她在戏中具
有贯串作用。她是个交际花。她才二十二岁,时而像是久经风尘,时而像是
单纯的少女;时而玩世不恭,时而满腔正义;时而放纵任性,时而感伤厌世。
这一切在戏里都是明显的。要演好这个人物,关键不在于这些外露的东西演
得够不够,而是要把她的复杂性,内心的矛盾,内在的“苦痛”演出来。否
则,只能说演出是失败的。我常说陈白露是很难演好的,指的就是这个人物
有它的深度。人们对她可能同情,也可能蔑视。但是演员必须懂得这个人,
才能演好这个人。
陈白露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文化程度不是太低的。她年纪虽轻,可是
对黑暗的社会已经看得比较明白。她对那个社会感到可恨、可憎、可厌,但
又摆脱不开那个社会。她没有决心像她爱过的诗人那样,为理想而斗争,最
后只有堕落。她不甘心。她憎恶现实,又憧憬美好的过去。她在矛盾的夹缝
里活着。她像是懦弱,但她毕竟坚强。她有值得同情的一面,有她胆大斗狠
的一面。对她来说,生命有时是火热的。方达生对她的感情,拉着她倾向光
明,但是终于拉不动,她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是个绝望了的好人。陈白露的
这一部分往往是演不出来的。这一部分演不出来,这个人物就不大对头,就
不丰满。这不能光怪演员,因为对她的这一部分我写得不多。演员要演出她
内心里的这一部分,必须真正懂得她。方达生是了解陈白露的,他对陈白露
说:“我知道你嘴头上硬,故意说着谎,叫人相信你快乐;可是你眼神儿软,
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不满。竹均,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
欺骗不了自己,你这样会把你闷死。”方达生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内心的
矛盾和痛苦。我希望演陈白露的演员要有这样高明的演技,可以使人看到人
物的心灵!
陈白露,我说过,是在矛盾的夹缝里讨生活。她曾经热切地追求自己的
理想,可是她过不了清贫的日子,也没有追求光明的顽强意志。最后绝望了,
只有死去。自杀也需点决心。用安眠药求死,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在
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了。我听说在垂危之前,还是意识到自己即将殒灭。人
有求生的本能,她还会有痛苦的挣扎,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陈白露死的时
候,年轻,漂亮,在那个社会有这点“本钱”,还是能苟活的。所以她不是
被债逼死的。她是在极度的矛盾中不能自拔。她追求着她的理想的生活,这
就是她的生命支撑。她的死并不表现她是懦弱的。
陈白露自杀前独白:“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这——么—
—年——轻,这——么——美。”她怜惜自己,终于决心死去。她内心里是
讲不出口的屈辱,痛苦。
在第四幕,在很安静的气氛里,她独自喝醉了酒,流着泪。她不愿让任
何人看见她流泪。我记得她拿一块手绢盖在脸上,眼泪在手绢里流,把手绢
都弄湿了。她像掉在黑洞洞的深井里,再也爬不出来。这无底的深渊,就是
罪恶的旧社会。当然,她的一生,她自己也要负责任。天下的事情是两面的。
造成她悲剧一生,一是罪恶的社会环境,再就是她自己。尽管她的行为在过
去的“正人君子”们眼中看来,是非常可耻的,但她最后恨透这罪恶的社会。
她是那个社会的殉葬品。
陈白露有值得怜悯的一面,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但是塑造这个人物形象,
不要生硬地给她身上贴金,要搞得自然一些。
方达生——一个诚恳、认真的书呆子
方达生在戏里也是个重要人物,是比较难演的。要塑造好这个人物,首
先要挑选合适的好演员,他确实是个书呆子,但不能仅表现他的呆气。他诚
恳,认真,他寻找光明。结尾,他说要跟金八斗一斗,要为那些受欺侮的人
做点事情。他还在摸索走向光明的道路,开始有点觉悟。作者确是希望他终
究会找到出路,找到光明,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在旅馆里待了几天,并
没有白费光阴,他在这里见到了不少“世面”,使他对旧社会的黑暗了解得
多了。
在戏里,方达生出场的机会很少。第四幕方达生与陈白露谈话,这段戏
很重要,似乎是在叙家常,谈别人,讲过去,论现在,方达生还说出了自己
往后的打算。这些都是他们两人的心里话。只有在这里,才透露出他们之间
的感情的真切。气氛是安静的。观众应该看得有兴味。
顾八奶奶、张乔治、胡四、潘经理及其他一一不能怎么丑,就怎么演
《雷雨》、《日出》、《原野》都写得浓。戏一浓,表演就容易过火。
我希望演员多在真实、自然上下功夫。要把人物的灵魂挖掘出来。这是演好
《日出》的关键问题。
《日出》中丑恶的人物颇集中。演这些人,不要一味夸张,演成闹剧,
而要演得准确。确实演出那个社会中的那种人物,并不容易。如顾八奶奶吧,
这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产物,而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要从这一
点我准人物的感觉,就不那么容易。这个人物,我是亲眼见过的。演她不要
大加夸张。演这个女人,要掌握分寸,需要很高的演技,更要有修养。我看
过一些舞台上的顾八奶奶,大多数是怎么丑,怎么俗气,怎么恶心,就怎么
演。这样演,就不是顾八奶奶这个人了。对本子上已经写得很足的人物,表
演一定要讲究真实,要演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在美国看到一个地方演
《日出》,扮演顾八奶奶的演员是一个美国人,长得很好看,上妆后也不是
俗不可耐,令人讨厌,我倒觉得她演得真像顾八奶奶。她并不是怎么恶心,
就怎么演,而是通过几个紧要的地方,几种神态,把这个丑恶人物的感觉传
达出来。
对潘经理、张乔治、胡四等人,都要注意,不可在表面的丑化上下功夫,
而要准确地演出人物来。潘经理是个搞投机的金融资本家。这些人对发展国
计民生毫无好处,不是我们所指的民族资本家。这个人很坏。但是这不等于
在舞台上就要演得丑得要死。一个好演员要把俗的东西,演得不俗,要有化
腐朽为神奇,把石头变黄金的本领。
张乔治这个人物也不好演,尤其是他喝醉酒那场戏难演。这是这出戏里
第一个出现的丑恶人物,不仅让大家看到那个社会的“上等货色”,称为“博
士”的人是什么样的货色。更重要的是通过他的出现、让人看到陈白露的处
境与地位。这样恶浊的人物可以任意出入她的房间,在床上呕吐。方达生才
更加厌恶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种东西来往?”陈白露却轻描淡写:
“他口袋里有几个钱。”这一句话说出了她的屈辱和轻贱地位。要把这种关
系、地位和陈白露内心的矛盾表现出来,这段戏才有意义。否则,只剩下醉
汉撒疯,就没有什么意思。如果这场戏弄不好,可以把它删掉。
翠喜这个人物,真正要演好她。卖淫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职业”之
一,在旧社会这是公开的合法的“职业”。扮演这个身在三等妓院,过着非
人的生活,却有着金子般的心的妇女,演员既要放得开,又要揭示她的心灵
美,才能塑造“这一个”真实的艺术形象。
至于潘经理与李石清的狗咬狗,应该是比较好处理的戏,只要注意让他
们“咬”得很真实就行。
黄省三这个人,我写得比较多些。这个人不好演,在于他的戏没有多大
变化。这样“一条道走到黑”的角色,并不比陈白露好演。
几句题外话
我希望我们的话剧演员,一定要下功夫说好台词。不少演员也讲究念词
的抑扬顿挫,但就是不能把话清楚地送到最后一排。有的演员嗓门挺大,但
是咬字不清;声音越大,字越不清。过去英国有个得过“爵位”的大演员,
他的天资很坏,声音细弱,还有点女腔。后来他却以读词著称于世,他说他
成功的秘诀,是注意最后一排观众能否听得清。后来他的台词本领达到看上
去毫不吃力,而声音送得很远,念得十分清楚。当时是没有扩音器的。我们
中国确实也有不少这样好的话剧演员。过去,他们也是没有扩音器可借助。
我希望每个话剧演员都练就这种本领。
我还希望灯光照明,一定要让观众看清演员的脸。演员的眼睛是最传神
的,照明的同志除了创造气氛之外,一定要让人看清演员的表情和眼睛,否
则导演、演员忙乎半天,全等于白干。
仿佛话说完了,还是忘了提醒一句。方才的话仅是一个写戏的人单方的
解释。很多评论家常有符合实际的独到见地。事实上,评论家挖掘得深,他
们的见解与剖析,经常说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