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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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明了了上帝选中莫扎特当他的代言人,而丢掉了自己;当他喊道:“狡
猾的上帝!——你是敌人!我现在就给你命名——你是永生永世的敌人!”
这时,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狂暴的妒忌,那摧毁一切的力量。这是多么巨大的,
强烈的,沉重的人的悲剧。
这是真实的悲剧,它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里。我由此想起了中国
历史上的一些人物,隋炀帝,一个残暴荒淫的昏君,但同时他又确是一个文
人,他的五十五卷文集可以证明他有些文才,但仍属“庸才”一类。他听说
他的大臣王胄写了一句诗:“庭草无人随意绿。”仅为了这句入画传神的诗
句,王胄便被他杀了头。在他手下还有名诗人薛道衡,有一名句:“空梁落
燕泥。”被隋炀帝得知,便把这诗人处死。这些事在闲书上有过记载的。如
若确有其事的话,我想隋炀帝比起萨烈瑞来要痛快多了。他用的是刀,砍下
的是人头。萨烈瑞用的是阴险的诡计,去折磨、残害天才的莫扎特,却又让
人抓不住把柄,查无实据。萨烈瑞算得上是个高明的“庸才”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渺小的,卑鄙的。莫扎特的音乐,谁能压得住
呢?世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久远地压制住天才的声音。真正的永远的东西,
是天才的创造!
我非常喜欢剧的结尾。“风言”、“风语”说:“我们可敬的萨烈瑞就
是不肯死,他在胡思乱想当中居然控告自己参与使莫扎特夭折的阴谋。这种
胡言乱语除了这位神经错乱的老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相信。”风言说:我不
信!风语说:我不信!两个人一起说:“全世界都不信。”
他们走了,只剩下萨烈瑞一个人。他站起来,扫视着黑压压的剧场,萨
烈瑞说:“世界各处的庸才——现在的和未来的庸才——我赦兔你们!阿门!”
他伸出双手,作出要拥抱全体观众的祝福的姿势——最后双手交叉在胸前,
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这是何等意味深长的结局。我不得不思索,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思索,萨
烈瑞在说谁?
几年前,我在伦敦看到过这个戏的演出,令我震动不已。想不到今天在
北京的首都剧场又看到了这出才华横溢的戏。剧本的好,毋庸说了,北京人
民艺术剧院的演出也是有水平的。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这出戏。名利熏心
的人要来看,妒忌一切的人要来看,作恶不择手段的人要来看,自以为是,
自命不凡,颐指气使的人也要来看!而有知识,有理想,有才能,有干劲的
那些人们更应来看。
总之,这是好戏,定不会叫你空空落落地走出剧场,它会留给你很多很
多。
文章就要收尾了,我忽然想到一点:莫扎特的父亲对莫扎特说:“你应
该在嘴上加一道‘锁’。”而莫扎特竟从未听从这个忠告。在众多的原因里,
也许这是他夭折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原载《文艺报》1986 年3 月3 日)
莎士比亚属于我们
——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闭幕词
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就要闭幕了。
经过十四天,在北京、上海,同时举行了二十五台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出,
得到国内外巨大的反响。我们祖国的学者、戏剧工作者,以他们出色的成就,
向莎士比亚表示了他们的尊敬与赞美。
这一天,四月二十二日,全世界都举行各种各样对莎士比亚的纪念活动。
我想,莎士比亚如果能知道十亿人口的中国,有五千年文化历史的中国,又
是正在奋发图强的当今的中国,以这样盛大的热情与规模在纪念他,他会怎
样的激动啊!因为他,莎士比亚,是热爱生活的巨人,他也是赞美人类的一
切进步与发展的巨人。他是开拓者,是爱国者,是深知人性与人的哲学的伟
大诗人。一句话,他是永生的,因为他属于要和平、要安定、要幸福、要光
明的未来的人民,他属于我们。
我们是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式来演出莎士比亚剧作的。有话剧,有京剧,
有昆曲,有越剧,有黄梅戏,有广大中国人民所喜爱的其他地方戏曲,有少
数民族的演出,有许多学生剧团的演出,甚至有按莎士比亚原本用英语的演
出,还有按中国的历史与环境,把莎剧改编成更为中国观众理解的改编本的
演出。所有这些劳动、创造,都在舞台上发出他们独特的光彩,在莎士比亚
与中国人民之间架起一座座美丽的桥。
应该说,世界各国演出莎士比亚戏剧,都有个“服不服水土”的问题。
这次我们戏剧节上演出的众多台莎士比亚剧作,都经过学者和演出者共同研
究,互相启发,通力协作,努力找出一条最能表达莎士比亚的原意,又能为
中国观众理解的道路。当然,高明的批评者们可能还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仁
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世界的通例,是应该欢迎的。
尽管莎士比亚的博大精深使许多人在口头上不得不赞美,但是,三四百
年来,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出史上,他的剧本屡遭篡改、歪曲,受到各个时代
的狭隘的精神的限制,受到统治者的禁止。他们颠倒黑白,把莎士比亚看作
是异端邪说,不足为训。一些聪明人把《哈姆雷特、》、《李尔王》、《柔
密欧与幽丽叶》都改成为大团圆的喜剧;为了要体现三一律,竟让奥瑟罗在
一天的时间里向苔丝德蒙娜求婚、结婚并杀了她。莎士比亚成了一些无知者
的装饰品。但是,时代淘汰了这些损害莎士比亚的庸人。有眼光、有远见的
莎士比亚的真知者,历史上大导演、大演员、大翻译家们,不愿与这些鄙俗
的轻薄人们同流合污。莎士比亚光辉四射的真正面目在全世界的舞台上显现
出来。我想,我们今天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正是把这位伟大剧作家的本质的
真实,他的思想与感情,更多地传达给中国人民。这是可贵的,也是成功的。
我们不需要过分谦虚,过分的谦虚并不能算是美德。我们的莎士比亚演
出历史并不长久。我们以今天这一点成就,获得了中国广大观众的赞赏,这
要归功于广大优秀的戏剧工作者和学者,归功于他们严肃的工作和创造。
值得提出,我们的莎士比亚学者,一生受了中国哲学、美学、文学、诗
歌、戏剧的影响,同时又是探求并且理解西方文化的寻宝者。在莎士比亚戏
剧节中,他们发表了有影响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论文。
他们为更多的人搭起了梯子,使人们攀登能欣赏、能研究莎士比亚艺术
的更高境界。
从二十世纪初,最早介绍莎士比亚的前人看,我们是后继者;但是从未
来的并且越来越多的热爱与研究莎士比亚的人们看来,我们则是开拓者,是
对他们有影响的人。因此,我们要实事求是,要总结我们演出的优点、缺点
甚至失误。老实说,真把莎士比亚剧作演得尽善尽美,即使在西方有长久莎
士比亚演出传统的国家,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们的演出尤其需要国内、
外的专家们的认真的批评、评论,使我们能不断的进步。因为莎士比亚是说
不尽的,我们的演出也是没有完结的。
有两个现象值得注意。在这次戏剧节里,中国的地方戏曲已经上演莎士
比亚的剧目了。中国的地方戏曲有三百多种。如果这三百多个剧种或多或少
地都能演出莎士比亚,那对于在中国普及莎士比亚,引导人们去认识、去欣
赏莎士比亚,将是十分有益的。同时,这样做会提高戏曲演员的文化修养,
扩大戏曲工作者的视野。
中国的戏曲充满无穷的、完美的诗意、思想与感情,它应该是与莎士比
亚能够相通的。
另外,在戏剧节上,大学、学院的学生剧团也演出了莎士比亚。
我们对大学生的演出给予了多方面的鼓励与帮助。通过这样的实践,大
学生们从此对莎士比亚怀有感情,在他们的世界里展开一片新的境界,这是
多么可喜的事情。希望这一次莎士比亚戏剧节能推动学生们对戏剧的热情,
我相信莎士比亚的魅力有这种神奇的力量。青年的视野将更加广阔,心怀将
更加丰富。让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成为他们热
爱的朋友、他们心灵的导师。
四月二十三日莎士比亚诞生了。同样,又是四月二十三日,莎士比亚离
开了人世。“生”与“死”这是莎士比亚说了又说的话题,是他心中想了又
想的道理。他的哈姆雷特说过这样意思的话:是忍受残暴的命运的折磨与痛
苦而活下去,还是一剑把自己刺死,因而反抗了这说不完的苦难的一生?究
竟哪一种行为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一切都完了,那就太好了。但是说不
定死了还会做梦,还会和生前一样的痛苦,那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了。①
可怕的,是死后的那种不可知的神秘!可怕的是,死了以后,从来没有
一个人从那神秘之国回来!
我想到一段中国的小故事,一个大官在冬天的房檐下晒太阳,忽然感到
一阵不舒服,害怕起来,他说:“我想我怕是快死了,遗憾的是,不知道死
后的境地是好,还是坏?”他门下的客人都瞪了眼,不知该说什么。一个人
站起来答道:“那一定挺好!”大官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那位客人
恭恭敬敬他说:“如果死后的境地不好,很苦、很坏,那死了的人早就都逃
回来了。”
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与莎士比亚对于“生、死”的感想是不能相比的。
① 李蕤先生责我对《日出》的人物都有些“过分的护短,即便是鞭打,无意中也是重起轻落,纵放他们躲
入无罪中去。”我赞美他的深刻与锐利。《日出》里这些坏蛋,我深深地憎恶他们,却又不自主原谅他们。
(如李石清,潘月亭之类。)奇怪的,是这两种情绪并行不悖,憎恨的情绪愈高,原谅他们的心也愈重。
究竟他们是玩弄人,还是为人所玩弄呢?写起来,无意中便流露出这种毫无道理偏袒态度。目前的社会固
然是黑暗,人心却未必今不若古,堕落到这步田地,症结还归在整个制度的腐败,想到这一点,不知不觉
又为他们做一些曲宥,轻轻地描淡了他们的憎惧。
然而这说明,莎士比亚的思想也正是人类的思索,而莎士比亚戏剧的永存,
也正是因为如此。是的;生与死,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他
给予我们的答案是,他作为人的生命逝去了,但是他的思想与艺术的生命是
永生的;我们永远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他的思想的翅膀在我们头上
翱翔,他的激情的火焰在我们心里燃烧。
仿佛该闭幕了。
“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我的这一些演员们,我告诉过你,原来不过
是一些精灵。他们都已经化成淡烟而消散了。”②
亲爱的朋友们、演员们参加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的所有的人们,我们真
的“化成淡烟消散了”么?
不,不是这样。我们的演出,我们的努力与工作不会消失。我想,它就
像长河流水一样,细细地滋润人们的心田,在中国的土壤上生出碧绿与芬芳。
我们中华民族有着了不起的文化,有了不起的艺术与戏剧,我们不光要引进,
我们还要把我们的种子撒向世界。
悠久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