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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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领他们走到特等病房门口时,原想乘机进去开个什么玩笑,一看这两个人的神态,女的象个“坐家闺女”,男的象个“道学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风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没睡觉,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说:“现在离天明,至多有两个钟头,好好休息一会吧。喝水有电炉子,我不进去了,环姐,你就偏劳吧!”
特等病房很宽敞也很安静。粉白屋顶,淡青墙壁,屋里摆设也很素净,一张三屉桌,两把皮转椅,横窗放着罩着凉席的钢丝床,床头病人桌上插满一瓶鲜花,窗幔是天蓝色的,灯光照耀下,满屋是青悠悠蓝生生的显得格外雅致。杨晓冬到这个环境里,估计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便也安下心来,慢步踱到纱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股浓郁的芬芳气味从窗外送进来。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绿油油的果树枝叶直探伸到纱窗边缘,心里感到分外舒适,对比之下,倒是屋内来索药水气味很浓,使他更愿意靠窗呼吸。
银环看到杨晓冬的松快心情,心里格外欢喜,她象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样,打扫清洁,整理床被,摆桌椅,开台灯,屋里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着安电炉煮开水,一面站在杨晓冬的侧后面说:
“经过这场大灾,你显着更消瘦了,在这里安定地住上几天,给你好好增加点营养!”对方没回答什么,她倒满一碗开水,双手捧着:
“喝了这杯水!”
杨晓冬回过头来,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灯光下,发见银环的食指上,有一缕夺目的闪光,他忘了接杯,睁圆眼睛盯着她的手指。
银环起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注意,认为自己胸衣上有什么,低头看了看,当意识到对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个红心戒指的时候,她的手发颤了,开水洒了满地。她想缩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么?”
“这是……”她垂下头了。女性的害羞折磨着她,使她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可是,在这样曲折复杂的生活和这样的场合下,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她一口气从头说到最后:
“……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我能再叫大娘伤心吗?现在,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她脱下那只戒指,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接过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亲,又感谢情深义重的女战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睁大眼睛盯着银环,象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对方感到难以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时,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复着刚才对方说过的那句话:
“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请你收下行不行?”
“这可不行,一来我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二来你已经有爱人了。”
“我有了爱人,这是从哪说起?”
“上次进山说成的。”
“啊!你的电报真灵,那是肖部长说的,他要介绍的就是你!”
“杨同志,这也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这样少德无才的人,我要是觉悟很高、能力很强、对革命有贡献、看着又顺眼的人,我才有资格……”
“我不同意你的话,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觉悟高、能力强、对革命又有贡献的人。”
“就是不顺眼!”
“不!从我进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给我送毛衣的时候,我就感到你为人善良称心顺眼了。”
“听信你?在你眼睛里,我还不是山坡上一块挨踢的石头。”心细的银环还记着老杨在公园土山脚踢石头的动作,接着又说:“日常对待人虽说有说有笑,总摆着副领导架子,脸沉的象石板,生怕别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话是批评也是拒绝;但她最后那句话是违心地说出来的。
杨晓冬沉了一会儿说:“作为上级处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对待爱人,总是不能等同起来的。你对我的批评很好,我现在就改正我的缺点吧。你过来。……”
银环很大方地走近前来,准备接受他的亲热。杨晓冬却并没有吻她,只轻轻地摸索着她的长发,一时万感交萦。银环见他沉默不语,慢慢仰起脸,她看到他的脸色憔悴,头发茸长,心里升腾起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她想:战争,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里那些不知亡国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过十岁二十岁,也是细皮白肉的显得很年轻,而他年纪未到三旬,却显得如此衰老;她同时觉得,战争对人又是最好的锻炼,一个干部在安静的后方工作,或是学习一年半载的,谈不到什么大的变化,有之也是所谓先进和落后的区分,其性质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风问题。战争洪炉、战争环境里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验人的方法是简单而明确,尖锐又严峻,立竿见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没有丝毫的含糊或犹豫。
她再一次盯着杨晓冬消瘦苍老的面庞,一时也是百感交集。由于她的过错,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惊风骇浪的斗争中,生活又这样安排了她和他的命运。她激动的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倾诉平日隐藏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哩。此刻是他们生命中庄严而又幸福的时刻哟!可是,当她开口的时候,却说着这样的话:“你不光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党的,我一定要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他松开了她的手。
“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说等你健康好转了,送你回根据地,把你交给肖部长。在这个都市里,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银环哪银环,你这是什么观点噢。我到省城里来,是个住店的旅客,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同志!这儿是战场,是党派我工作的阵地,想叫我当逃兵开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叶,从速设法把我送回城里去!天就要亮了。我们同敌人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呢。……”
经过争论,银环同意去找小叶。她们两人商量好,白天必须让他隐蔽休息,黄昏时医院有救护车进城,那时再把他化装送进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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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高大成出动了他的全部人马,外部封锁了郊区要道,内部控制了城关岗卡,全城戒严,挨家逐户,逢人搜身。从午夜开始搜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半点踪迹也没发现。
九点半钟,高大成气咻咻地回到伪司令部办公室。勤务兵看到他那颓唐疲乏的样子,殷勤地送来一杯热茶。他摸着茶杯烫手,连杯带茶泼到勤务兵的脸上。大伙见他动了真气,谁不害怕,都悄悄地躲开了。范大昌知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有他的重要责任,转着舌头向高大成说好听的,直说的高大成呼出一口长气,范大昌知道是时候了,才开始讲他的中心意见:
“咱们对姓杨的费这样大的心血,还不是为了挖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根,谁想他真能越狱潜逃呢?现在这件事情轰动全城了。捉住姓杨的我们都能脱掉牵连,否则,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得送到日本人耳朵里,那时节,连高司令在内,都吃罪不起呵!”
高大成皱紧黑眉头说:“我就为这件事发火,你看有什么办法?”
“我是这样看,事到如今,捉到姓杨的固然好,捉不住也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咱们能想个办法遮盖外界人的耳目。”
范大昌把中心意思吐露出来。
高大成说:“我想挖个鱼眼当珠子用……”他跟范大昌咬了咬耳朵。
范大昌满脸堆笑,双手挺起两个拇指,连呼:“对!对!对!这是《三国》上曹丞相成功的经验,高司令的才智可以跟古圣先贤并驾齐驱了。我看,事不宜迟,我们回避一下,请高司令马上下命令!”
高大成把田副官找来说:“你快去喊蓝队长,叫他带上那个年轻的小后生一块到我这儿来!”时间不大,蓝毛领着高自萍来了。两人夜来跌的鼻青脸肿,加上彻夜没合眼,脸色青中套黄,实在灰溜溜的难看。
高大成打着官腔对蓝毛说:“蓝队长,你打算怎么办?”
监毛说:“我们打算饭后再出发,四下搜查。”
高大成说:“给我们出主意搜查医院的是哪一个?”
蓝毛指着高自萍介绍了一下。
高大成说:“他就是在省公署潜伏的那位共产党伪装分子吗?”
蓝毛摸不清高大成的意思,一面点头,一面为高自萍帮言说:“这个人跟咱们工作以来,还是肯卖力气的!”
高大成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叫蓝毛到耳房去休息。
剩下高自萍自己了,他从高大成同蓝毛的对话中,已经感到气候不对,蓝毛走开后,他更慌神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嘴唇动了几动,想表白又不知怎样开口。这时听见高大成说:
“你跟着跑了一夜,大大的辛苦啦!”
“不辛苦,为皇军、为司令大人办点事,辛苦是应该的,是小小的。”他竭力想迎合着对方的心思答话。
“你应该受到我的奖赏!”
“我甘心情愿替司令官效劳,但求免罪,不敢图赏。
……”
“我一定赏你!”高大成挥手制止了他的唠叨。
“司令官的恩典,不敢当,不敢当!”
“要赏!一定要赏!赏你一粒卫生丸吃!”高大成用手指比成枪,冲着高自萍的前额点了一下。
“司令官是跟我开玩笑,我可经受不起哟!”
“谁同你开玩笑!小田!叫人把他捆上,把嘴堵紧,马上押赴西关菜市口,当场枪毙,他就是越狱潜逃的共产党!”
高自萍五花大绑被推出伪司令部办公室。
蓝毛走出来,惨笑着向高大成说:“我可不是替他讨情,咱们的策反力量,司令知道的非常清楚。千里堤捕来那个女的,经过她父亲在北京托人情,业经批转到新民会工作了;如今直接帮助我们办事的,只有他一个,把他干掉,咱们的眼线就断了。”
高大成训斥他说:“你给我称称分量,现在是怕断线,还是怕断命?不拿他当替死鬼,拿你去搪日本人!”不等蓝毛回话,即扭头叫喊他的副官长,当那个弓腰驼背的人走近前时,高大成说:“你们都听明白了?”
副官长驯顺地点着头。
“快写张枪毙逃犯的布告,墨迹不干就得贴出去,然后呈报顾问部。说越狱潜逃的共产党已经被抓住正法了。”
副官长起身去写布告的时候补充说:“布告贴出去,我马上打电话给有关方面联系。”
高大成不再理副官长,把范大昌、蓝毛他们叫出来嘱咐说:“瞎子发眼,就这么回事啦。不管是多田还是什么旁人知道娄,咱们三张嘴唱一个腔调,说鹿都说鹿,说马都说马。”
范大昌赶紧附和着说:“协力山成玉,同心土变金。有祸大家瞒,出事大家担。咱们一定听高司令的指示。你说呢?”
蓝毛见范大昌要自己说话,便答道:“我没新的办法,你们说啥就是啥,反正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他。”
高大成见内部问题不大了,就督促说:“公开搜,看来是困难的,你们再化装到各处调查调查,也许能有点什么收获;我总怀疑这件事有鬼,单是个姓杨的,他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上天去?”
整个上午,办公室里就剩了高大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