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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欲 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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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过能将一个人炸得无影无踪,却绝对不能将一个人的嘴心甘情愿地变成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为止,所收的最大一笔酬金,乃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付给的。那一笔酬金,比他以前曾获之全部酬金的总和的两倍还要多。如许可观之数额,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四处探听挣钱的机会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种机会就唉声叹气,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现了。
  而这一点,决定了他要么干脆不出席。但那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首先,干脆不来他就说服不了他自己。毕竟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来,怎么能听得到别人们的评点呀!艺术家都在乎听到别人们的当面评点呀。要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任谁提醒任谁暗示都不开尊口。那样做,多让身旁的女郎感到没面子下不来台呀!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说几句什么话,不拣付给自己一大笔酬金的人听着顺耳的话说,那也未免太不识趣太煞风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风景,还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风景吗?干吗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风景呢?再者说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发言中说了不少自己爱听的话了么?……
  老雕塑家的头脑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话就不能不是那么样的一番话了。
  事实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板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老板安排自己漂亮的秘书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总体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为相当了解老板了,那仅证明老雕塑家毕竟还是挺单纯的。老板之了解雕塑家,判断只要自己的秘书莺声细语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绝发言;判断他一旦开口,必将说些什么,心里倒是十分有数,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
  老板先发制人的奉承功夫;老板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钱刃器;再加上老板部署的美人之计,那一时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产生预期的良好反应了。
  现而今,谁还愿听些个官员们评价私家老板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员热衷于赶场似的一种工作内容了么?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话语,往往是暗地里有了出场价的呀。他们所言,都是要前思后想顾虑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对得起各自的身价,又要说得圆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样的话还有意思么?何况,大领导们参加完剪彩仪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过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说也罢,不说也罢,无非这么一种场合之下的四平八稳的套话,样板话,有什么可听的呢?
  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分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即看出来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
  本人的人格素质如何。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谦虚一直是美德之一种啊。一位人格素质良好的人士,那么他就应该同时是一位谦虚的人士不是吗?既是一位谦虚的人士,在别人当场对面地几近于用称颂的话语来评说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就应该有谦虚的表现么?倘竟没有,那么他的人格素质不是就在别人们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么?现而今,谦虚之美德,尽管在年轻人那儿已受质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儿,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轻人普遍地除了年轻,其他资本都是挺少的。若还一味儿谦虚,就大有可能什么长处都谦虚掉了,一无所有了。故谦虚这一种美德,如果从人文哲学的层面上来谈论终究还可以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的话,它对年轻的人们几乎是不适合的。谦虚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谦虚一下的资本垫底着,衬托着的。而年轻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谦虚不起,是有情可谅的。另当别论。
  光临盛宴的人们,却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板自己也不年轻了,五十出头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板对面说着老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话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单看他有何反应了。又所以,老板仿佛听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要起身打断老雕塑家的话的反应,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书几次将他扯坐下去的举动,于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着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么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干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干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干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干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的狷傲孤高,多么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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