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胥出奔-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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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陈国地盘?”
那后生说:“你离开陈国大约七十里路了,这里是楚国的地方。你一个外国人可要小心些,听说前面关上的军队正在盘查一个从郑国来的逃犯,风声很紧。”
原来已回到楚国,他们又在抓我了。我匆匆告辞,按照他的指点,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棵大樟树,树后面有一排草屋。我让芈胜站在地上,轻轻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是伍子胥吧?”
我疾忙回过身子,看见大樟树底下,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拄着拐杖站着。他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在昭关看到过你的画像。右司马薳越带着大军守关,他们正好张着网,你倒好,自己来了。”
薳越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当时我和世子芈建在宋国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带兵来帮助宋国平息什么华氏之乱,弄得我们只好逃到郑国去。不过我还是保持着一点警惕,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头说:“你不用怕我的,你听说过扁鹊的名字吧?”
我心里想,原来那后生说他神医,是这老头自己吹牛骗人的,就冷笑着说:“你就是扁鹊?我怎么听说扁鹊已经死了呢?”
老头叹口气说:“扁鹊是我的师父,唉,他早就不在了。我叫东皋,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中用的弟子,不是名人,你一定没听说过我。”
东皋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他年轻时做过走方郎中,到过的地方很多,都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比得上他的师傅扁鹊,不少国家流传着他起死回生的奇迹。有一个女人,死了半个月,被他从坟里挖出,医活了;有一个男人,脑袋被割下、只连着脖子上的一张皮,被他缝好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但活了好多年,头还能转动自如。这个传奇人物,如今却在这里隐居。
我说:“原来是东皋公,刚才失礼,真不好意思。”
他不回答,一把抱起芈胜进入草屋,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
既然号称神医,看见有人生病,当然最高兴,他是见猎心喜,给芈胜看病去了,所以我很放心。我走到樟树底下,看见樟树粗大的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洞,四角方方的,看上去是人凿出来的,放着一个草编的垫子。刚才东皋公一定坐在这个垫子上,所以我没有看见。我想在草垫上坐一会儿,可是脑袋撞在树上,我长得太高大,没法坐进去,只好上屁股坐在地上,看这棵被凿了一个大洞的樟树。
东皋公打开门叫我进去,我看见芈胜在床上睡着了。他也没有提芈胜的病,也没说要多少医药费,只是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这时再不承认自己是伍子胥,就太可笑了,像母鸡不肯承认自己生的是鸡蛋一样,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能有什么打算?看着办吧,走一步是一步。”我心想,如果跟着东皋公在这里隐居,倒也挺好,不过万一走漏风生,连东皋公也性命不保。
东皋公让我坐下,笑着说:“你还是信不过我,不肯亲口承认自己是伍子胥。我是一个郎中,郎中的职业虽然就是杀人,但你放心,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只凭医术杀人,不会靠告密啊什么的来杀人。”
我也笑了,说:“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了。我逃亡国外,不是怕死,是要报仇。”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报仇什么的我就管不着了。你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不过能逃命当然要先逃命,哪能那么傻自己去送死?别人要你死,你的命已经够苦了,你自己也坚决要求去死,这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性命了吗?”
我心想东皋公可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句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天下都传着我发誓要报仇,并因此敬重我,万一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我值不值得人家这样敬重,我可不能让他试出来,不能跟他推心置腹了,就咬咬牙,瞪着眼睛说:“父兄之仇,怎么能不报?我因为你德高望重,才将秘密说给你听的,你千万别泄露出去啊。”
东皋公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饿了吧?先吃饭,晚上就睡在我的密室里。”
吃过饭,他领我从后门出去,揭开一堆柴,打开一扇木门,露出一个五尺高的山洞,里面隐隐可以看到一张矮桌和铺着的稻草。他说:“你在这里太危险,只好住在山洞里,这可委屈你了。”说着又关上木门,将柴原样放好。
我们回到他的草屋,他又说:“你要去吴国是不是?可是你怎么过昭关?”
我说:“这里有没有小路?我可以从小路绕过去。”
东皋公摇摇头,没有说话。
芈胜在床上哼哼两声,身子动了动,抬起头四面看看,说:“我好像不发烧了呢,看东西也没有两个影子了。”
东皋公很不高兴地说:“你吃了我的药,怎么还会发烧?”他站起来,从矮柜上端来一碗药,坐在床沿上,一手搂着芈胜,一手喂他喝药,同时对我说:“你还带着个孩子,目标太大了,过关确实不容易。你不知道,这几天出关,几乎每个男子都要到你的画像前站一会,比照比照,除非你能扮成女人。”
我吃了一惊:“扮女人?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扮女人?”
东皋公说:“你着急什么啊?我老头子虽然聪明,可是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也得用些时候。”
我看过他的密室后,心里就惴惴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一着急就跪下了,手拉着他的腰带说:“我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千万要救救我啊!”
这句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简直像条癞皮狗一样,特别是当着芈胜的面显出这么一副熊样,实在丢人,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得想办法弥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我和世子的大仇未报,既不能轻易送掉性命,也不敢浪费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东皋公生气地从我手里夺过腰带,说:“你真是个无赖,拉我的腰带干什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兜里又穷得叮玲当啷,拿不出几个钱来,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我自然想早些送你走,你倒怪我不肯给你想办法!”
我满脸通红,只好乖乖地站起来,心里恨不得一剑斩下他的脑袋。
芈胜的病第二天就差不多好了,可是性格变得出奇的暴躁。他被关在密室里,气闷得绕了无数个圈子,熬到下午再也忍不住,像饿狼似的乱嚎。东皋公不知道在做什么,并不理睬。傍晚时,芈胜开始猛踢木门,我躺在稻草堆里,没有阻止他。东皋公就只好放我们出去了,说:“唉,幸亏这里比较偏僻,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太阳早早落山了,天却还很亮。东皋公坐在那个树洞里,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芈胜双膝踞地,看了他半天,伸手到他的鼻子下面去试试呼吸。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两步,半侧着身子,装作在看晚霞,眼角余光却瞟着芈胜,看他怎样淘气。
芈胜从身边拔了一根青草,用右手的拇食二指捏着,偷偷地伸进东皋公的鼻孔里,一边作出迅速逃跑的姿势。可是青草转了半天,东皋公神色不变,一点没有要打喷嚏的意思,芈胜就有些烦,扔掉青草,到树根上去捉蚂蚁了。东皋公还是没有动。
晚饭吃得有些没情没绪,气氛沉闷。东皋公没有说有什么计策让我们蒙混过关,我也不敢问,芈胜大概玩得乏力了,拨拉着饭碗,嘟起嘴唇,满心不情愿吃的样子,可是我们都一脸严肃,低头不语,他也只好闷声不响。我觉得东皋公是有意在折腾我,说不定计策早就想好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吃完饭又闷坐了一会儿,我讪讪地起身告辞,带着芈胜进山洞里睡觉去。东皋公只是点了点头。
每天都特别漫长,这种日子真不容易过。不容易过的日子,也过了六天了。第六天晚上,我们照例默默地吃完晚饭,回那个狗洞去睡觉。可是我心里怔忡不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闭目想了一会儿,发现有两点不对劲的:往常东皋公坐树洞时,总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可今天却睁着眼睛;往常吃饭时他总是低垂着眉毛,今天却老是往外张望。
这说明东皋公在等人。他等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说明是想瞒我。为什么瞒我?说明想对我不利。
我可不能束手待毙。这个狗洞说是秘室,其实是用来瓮中捉鳖的瓮。
芈胜睡着了以后,我带上剑,悄悄地挪开木门,费了老大劲才从柴堆里钻出来,还不敢一下子钻出,怕发出声音被他听见。我攀上后山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打瞌睡,准备看看有多少楚兵来对付我。
这几天东皋老头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以为如果他要对付我,一定会将我敷衍得风雨不透,哪想到他用冷落我的方式来麻痹我呢,只用“想计策”这三个字稳住我。倒不能怪我自己太容易上当,而是他对付我的方法太精妙,精妙到粗糙无比。
东皋老头的门忽然开了,幽暗的松枝灯映出大樟树模模糊糊的轮廓,树冠一暗又亮了,门就关上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去,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士兵走出后门来,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悄悄下树,绕到他的窗子下。灯还亮着,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就约了一个人?还是先来探路的?先得把这两个家伙宰了,免得他们带一大群人来。
用剑拨开后门的门闩,挨近东皋老头的卧室,每跨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试探,怕碰到什么。他的卧室门严密得一丝光也漏不出来,一定是经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右手握剑,左手用劲一推。
我以为他的门一定闩住了,不料一推之下就哐当一声豁然大开,在墙上嗵的一撞,迅即弹回,噗的一下,左手剧痛。要不是我的左手还没收回,就弹在我脸上了。我疾忙再推开门,剑在灯光下一闪,就架在背对着我的那个人的脖子上了,他就猛地回过头。东皋老头在桌子对面,腾地跳起来,他们都还圆睁着双眼,张大嘴巴看着门口,估计还没看见我。
被我架着剑的人,穿一身蓝袍,坐在那儿,比东皋老头站着还高许多。我看见他们魂飞魄散的样子,笑笑说:“暗算我是不难的,可是也不大容易。”
东皋老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坐下来,说:“子胥,把剑拿开。你连我也怀疑了?”
我不说话,瞪着眼睛看他。
他又说:“这位是皇甫讷,你看他长得像你吧?个子高,面貌也有点像。”
我移开剑,疑疑惑惑地说:“你说的计策就在他身上?”
皇甫讷哼哼两声,脸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东皋公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弄得神神道道的,怕成这副样子。”
我脸有些发热,将剑插回鞘里,深深地作了两个长揖,很有风度地说:“皇甫先生,得罪了得罪了。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东皋公示意我打横坐下。
皇甫讷脸色有些缓和,讽刺说:“算了算了,我哪敢要英雄作揖?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笑着说:“我算是哪门子英雄?逃亡了那么多日子,脚底板的茧都磨破了,可要想遇到两位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容易,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实在难为情。”
皇甫讷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