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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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诗词曲赋,代表了我国韵文的主体。对于韵文,应该建立两门专学:一
是笺注学,一是鉴赏学。这两门学问,在我们中华文化古国来说,源之远,
流之长,成就之高明,积累之富厚,我看全世界罕与伦比;可是时至今日,
这两门专学并未建立,系统研究还是空白。这种现象,深可叹惜。辞典类书
中,近年出现了“鉴赏”一门,纂辑方殷,销售甚畅。这又是一种现象。这
两种文化现象,合在一起看,颇有意味堪寻。
鉴赏不等同于理解(文义的通晓),它包括了理解,不理解焉能谈得到
鉴赏?但是鉴赏毕竟不能是“串讲文义”所能充数的一种文化精神活动。鉴
赏又是多型态,多角度,多层次的,进行这种精神活动,需要很高级的文化
素养和领悟智能。它涉及的事物和道理极繁富,极复杂。然而鉴赏的性质和
目的却可以用一句话来代表:鉴赏是审美,是对美的寻取和参悟。
在西方,近来兴起了一门专学,叫做“接受美学”。比如,有的学者锐
意搜编《红楼梦》一书的所有历来的批注本,其目的就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
而研究我们这部独特的小说。我则以为,对于韵文的接受美学,尤其应当下
功夫研究,因为这些都是中华文化之灵魂。
我们的鉴赏学的源头那是太古老久远了。举孔子的“兴观群怨”,不如
举“诗无达诂”,这句话就是我们的接受美学的“纲领”或“总则”。
诗既非今言故训所能尽达,那么我们必然要别寻能达之道。在种种研索、
笺疏的基础上,就又发生鉴赏之学。鉴赏者的学力、智力、悟力、人生阅历、
精神境界又各有不同,于是见仁见智、乐山乐水,又复各据一隅,自为取舍,
这就是接受美学的意义,其间高下、明暗、是非、得失,万有不齐,而鉴赏
者之感受,之阐发,往往超越作者之本来动机与用意,而所得所见,夐乎过
之。这也就是接受美学不尽同于笺注学之所在。换言之,低级的鉴赏者,常
常局促于扪叩之间;高级的鉴赏者,却能“补充”原作,恢弘原作。
玄谈清议,是发展鉴赏学的良好条件,魏晋六朝,自应斯风日畅。据古
书记载,晋代谢安,一次子弟咸集,品论《毛诗》,让各举自己最欣赏的好
句,谢玄就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为最是佳
绝。谢安听了说道:哪里比得上“訏谟定命,远猷辰告”,那多么富有雅人
深致!你看,一个极赏《小雅·采薇》,一个盛赞《大雅·抑》;如让我们
来辨析异同,那么不妨说是年长的注意深致,年小的却喜爱韵致。
我常想,这大约是真正的鉴赏学的佳例。我们见他二人眼光不同,差别
很大,恐怕还有人暗吃一惊,大感意外。然后,我们又该问问自己,我到底
“同情”谁?谢玄?还是谢安?这确实是鉴赏学上值得研讨的一个绝好的课
题。
“旧时王谢”,为什么被人称评为千古风流人物?不是因他官大名大,
是由于他们的“乐托门风”(见《世说》),乐托,即落拓,那意思是放浪
脱俗,是具有大诗人、大艺术家的特质特性。他们评论前人,也大有鉴赏学
问,所以王家人们一次品第汉朝文家,王子猷就说“未若长卿(司马相如)
慢世!”
还有一种情形,也很有趣,就是“咏絮才”的才媛谢道韫的故事:那次
是下雪,谢安(道韫的叔父)说:“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答云:“撒盐
空中差可拟。”道韫听了摇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为击赏。
所以“咏絮才”原是“咏雪才”。谢安为什么这回赞美“柳絮才”了呢?这
又是一个鉴赏学的问题。这些佳话,偶被笔宣,堂前燕子,所闻正不知尚有
几多也。
即此零星散例而观,已可看出我们的鉴赏传统,风规不远。也可以看出,
鉴赏的标准,一个是深致,一个是韵致。捉住这两条准则,虽然不敢说鉴赏
之能事已尽,却也骊珠在握了。
谢安拈出雅人深致,那例句让今人看了,很可能引起“批判”,说它是
大官僚的立场和口味,等等。事情不一定那么简单。比如我们大家一致崇敬
的诗圣杜子美的篇什,有不少就是必须用谢安的那种理论和美学观去鉴赏
的。那些诗,如果不是“许身契稷”的,写不出,不明其理的也读不得。谢
安提出了“深致”这个鉴赏原理或者美学概念,倒是不容掉以轻心,拒之千
里的,应该加以思索。
于此,却也不必“死”在那个深字上,要紧的还要看它后边的一个“致”
字。
致是什么?如何训诂?我的杜撰是:“足够的素养、造诣所生的效果和
魅力。”我们讲文学,就常见思致、情致、韵致、风致。。这些词汇。参会
而寻味之,“致”的真谛不难领略。
从鉴赏的角度来讲,就中以韵致一名尤为重要。因为我们此刻的主题对
象是诗词曲赋四体,此四体者,合称韵文(以别于散文骈文),这个“韵”
字自然所关匪浅。
或以为韵文者,是指句尾押韵之文。押不押韵,自古就有“文”“笔”
之区分了。这自然有理,可又并不尽然。盖“韵律”与“韵部(韵脚)”不
是一回事。佛经翻译文学中就出现了“不押韵的韵语”,并且影响到了其他
佛教说唱文学。在西方,韵文VERSE 可押韵也可不押。这都说明“韵”的内
涵比韵脚要丰富。然而我们中国的汉字文学又绝不可与西方的语文混为一
谈,漫无审析。汉语文的单字是单元音独特系统,因此音区音律,天然构成
了韵部,在我们的文学中作用极大,所以我们的韵文并不向“不必押韵”发
展,只是不要忘了一个要点,即:除了句尾的韵脚要谐和一致,句中的单字
或词语的组联法则,仍然另有它的韵律——这是区别于散文的最主要的要
素。
“韵”是后起字,古代就是写作“均”的,而发音为“韵”。均,是一
种“标准乐器”——可称之为“乐准”,众乐器想调弦定调,都得以它为基
准。——由打这个事实,便可以悟出一种道理来了,当众乐俱按“均”调好
了,便发出了极有和谐之美的妙音。这种极美的和谐共振,又即产生一种悠
然不尽的“和谐延续”。请认取:这就是在我们的韵文文学中特殊重要的“韵”
的来龙去脉。
这种“韵”,又构生了一种“唱叹之音”。所谓“朱弦疏越,一唱三叹”
者是。此义无比之重要。
所谓“三叹”,不是“三次叹气”,说的是“和(去声)声”,即俗话
叫做“帮腔”者是。如今川剧还保存着这种古风遗制。有一位外国留学研究
者认为“这种帮腔极美”,“被它迷住了!”大约就是领略到了我们的“韵”
的某一部分的至美。
时至齐梁,出现了刘彦和的《文心雕龙》这部奇迹式的巨著,他在这部
书里,第一次清楚准确地提出了“情韵不匮”这个精湛的审美要求。这是一
个极大的发现与发明。从此,中华声诗的“奥秘”揭示出来了,鉴赏的头条
准则也明确起来了。
对我们来说,情是诗的主体和本质,韵是诗的振波和魔力,二者有体有
用,相辅相成,而达于“不匮”的境界。
不匮是什么?就是不尽,就是有余,就是无限。
到得北宋时代,诗人梅尧臣又提出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
之意,见于言外”这种更为明白的“诗则”。这与南宋《文心》中所说未必
全然等同,但他们已然体会到在我们的诗境中有一个“不尽”者在。严沧浪
则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不尽或无穷,无论是意,是情,是韵,莫不胥
然。
讲鉴赏韵文,第一要能感受这个不匮、不尽。
'二'
我认识的一位美籍学者,写过一篇论文,从“诗”这个字的原始形体来
理解“诗”的原本的字义和由此而获得的种种推论,很有创见,予人以不少
启牖。我自己在早也想过这类问题,我开始是注意《石鼓》中“弓(引,控)
弦以寺”的寺,这个寺显然含有“持、侍、待”一类的意义,亦即是这些字
的“母体”始文。于是我悟到:“诗者,持也”这条古训,非常要紧,后人
按儒家“思无邪”的教条硬把这个“持”解成了“持人之性情”(使不放荡
泛滥而归于“正”),显然是书生迂腐之论。“寺”本来就是“持”(从“寸”,
已经有一只“手”了,又加“提手”,是后起的孽生字体),其字形构造是
手持一种乐器(“土”,不是“之”字■的变形,是“鼓”字那个“土”,
“■”,是乐器或乐器的标志装饰部分)。先民的诗,是口唱的,而与此器
乐相关联。持有持续一义,也有“相持不下”一义。这就是诗的本质中早已
含有不尽、不匮的“因素”在,而且尤要者,使我们同时悟知:我们的诗,
讲究“引而不发,跃如也”的精神意趣。请注意:“引而不发”,正是《石
鼓》的那句“控弦以寺”的绝好的注脚。
于是,我们必须知道,讲鉴赏,讲不匮、不尽,还有一个“引而不发”
的民族诗学观的根源在。“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正是“引而不发”的
艺术效果与美学境界。
我们评论某一作品,遇见好的作家,高明的文笔,常常说它写人写境,
音容笑貌,意态神情,无不“跃然纸上”。这跃然怎么讲?你自然可以解成
“写活了,好像要从纸上跳出来”的意思;其实那跃然也就是“引而不发,
跃如也”的跃如。从常理而讲,引的目的是发,引不过是发的准备和过程。
但从诗理而言,艺术的意趣神韵,全在于引而不发——发了,大不过是“一
箭中的”,中的之后,也就没的可看,——没有可以值得期待瞻望的了,所
以意趣已尽,仅余索然之境了。这就是诗忌尽,忌索然兴尽的道理。
比如,读孟襄阳送友绝句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
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字不言惜别,不言伤怀,而伤怀惜别
之情悠悠无尽,随水长东。此盖深得跃如之妙,而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
至于温飞卿小令写闺人念远盼归,写道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
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这首词精彩之至,笔致简
而能曲,健而不粗,堪称高手。可是我少年时听先师顾羡季(随)先生讲论
此词,说是飞卿极佳,坏就坏在末一句上,这是因为词调后面非有这个五字
句不可,反致败阙;若原只写到“斜晖”一句即可止住,就好极了。这种鉴
赏,包括“鉴赏的批评”,使我受益无穷。如今回忆前情,更感到这就是“发”
了的缺失。问题尤其在于“肠断”二字,将“跃如”的意趣变为索然了。又
比如,李后主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深得有余不匮之致;而“自
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虽然痛快淋漓,为人称赏,却实实在在地下“流水落
花”一等了。同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就是好,就是高;一到“是
离愁”云云,就意味减半了。所以顾先生对我说:古之名家,往往是起头好,
结尾不逮;若在词人写中调、慢词,就是上片好,过片不逮。先生的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