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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

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第41部分

小说: 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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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意的动力与生俱来,而动,一般要由什么引起。这什么,我们可以称为来由。来由有大小、强弱、明暗的分别。大、强且明的,比喻头之上有辫子,头之旁有耳朵,想抓就容易抓住;反之,就会像镜中之影,水中之月,看似实有且清晰,可是真去抓,却一溜烟跑了。由大、强且明的说起。这是身所经历且感受明显的外界的一切。因为是一切,内容就无限之多。可以由两端举一些例。如所经历,可以是亡国之痛,也可以是对镜忽见二毛的轻微哀伤;所见,可以是巫山之高,三峡之险,也可以是微雨之晴,一叶之落;还可以替古人担忧,如读史,博浪沙铁椎未中,马嵬坡佳人早亡;等等,凡是足以使平静之心变为不平静的都是。这类情意一般较浓,较清晰,而且借用成语魂不附体的说法,可以说是有体可附。有附着之体,抓住就容易,变为语言文字也容易,因为无妨就用那个体。有不少诗词之作就是这样成篇的。如杜甫《北征》,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写经历之事。如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是写所见之景。如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苏轼《蝶恋花》(“灯火钱塘三五夜”),是写游宴。如白居易《长恨歌》,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是咏史或怀古。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是论或咏某事物。如元稹《遣悲怀》,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是写怀念或惜别。如杜甫《赠卫八处士》,苏轼《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是题赠。其他种种可以类推。这类作品的情意,就其在心内动荡而言,也是影,只是因为有明显的附着之体,就比较容易捉住,也就比较容易变成语言文字。
  但是这变不是蒸气变成水的变,而是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变。这是说,情意之变成诗词,有可塑性,即表现为可此可彼的选择。此和彼可以距离大,如同一个情意,壮烈激昂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七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贺新郎》;温和委婉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五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蝶恋花》。还可以距离小,如决定谱入《蝶恋花》,起句既可以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又可以是“几日行云何处去”。所以所谓容易捉住,容易变成语言文字,是比较而言;影终归是影,纵使一捉即得,也总要费些力。
  这样说,情意,有确定而明显的来由的,有体可附,可是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七十二变,所以变成诗词,也不能易如反掌。至于那些没有来由或来由不怎么确定明显的,如标题为“偶成”、“有感”、“无题”以及陶渊明《闲情赋》所写,想捉住,变成诗词,就会难上加难。但俗语有云,虱子多不咬,帐多不愁,难也会转化。这化也是由七十二变来,因为多变可以表现为不利和利两个方面:多中择一,难定,是不利的一面;惟其因为难定,就无妨抓个秃子当和尚,是利的一面。为了什么什么效益,我们当然要利用那利的一面。办法是,径直说,表现某种情意,既然可用的语句不只一种,或说相当多,就无妨翻腾脑海中的家底,找,碰,其结果,找到或碰到一个合用的(虽然未必是最好的),机会就不会很少。
  要重视抓个秃子当和尚的妙法。这有心理的先决条件,是看严重为轻松,用古话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其意若曰,这有什么了不起?有情意,确认一下,甚至修补修补,然后从语言文字的堆里找出一些,像到商店买衣服一样,拿几件试试,觉得哪一件合适,交款,为定。这里说到两道工序。一是情意的确认和修补。情意,通常是相当复杂的,如啼中有笑,恨中有爱,懒而仍动,厌而不舍,等等都是,至于写入诗词,就宜于性质明朗而单纯。这有时就需要加点工:取纯舍杂是确认;万一觉得性质还不够明朗,力量还不够充沛,就无妨加点油醋,是修补。举例说,秋风又起,出门瞥见红叶,心中有一点点时光易逝的怅惘,但轻微到连自己也没有当作一回事,如果有作诗填词之癖,这显然是个好机会,可是情意的分量不够,性质不明,怎么办?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经过确认,情意成为伤逝;经过修补,伤逝有了内容,即联想到昔日,曾经“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竟无语凝噎(读仄声)”。这样一来就够了,其后的事就是动笔。动笔是第二道工序,也可以难中生易。先举个难的例,是限字法。和诗步韵是一种限字法,比如七绝或七律,首联的两个尾字是“归”和“飞”,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情意,首联尾字也必须用这两个。为了练习,限字法还可以扩张,比如要求第一句必须用上“斜阳”两个字,也就可以变变戏法,如说“斜阳侵古道”是嵌在头部,“雨后斜阳仍送暖”是嵌在中部,“几家庭树对斜阳”是嵌在尾部。限字可以变变戏法,使受拘束成为像是未受拘束,不限字,随意来来,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了。
  为了化难为易,招数不厌其多。还不厌其低。先举两种最低的。诗词念多了,熟了,总有些语句会装在脑海里,到自己有相类的情意想表达的时候,有些相关的语句会不甘寂寞,自己冒出来,于是顺水推舟,就无妨利用。有些是拆成零件用,可以称为暗借;有些是照抄或稍稍改变用,可以称为明借。(这种借,就情意说是捉影,本篇谈;就成篇说是凑合,下一篇也要谈到。)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
  饩羊当日事,刍狗百年身。等是·庄·生·梦,何须问假真。(《观生有感》)
  契阔连年恨一车(读chà),春风又逐(读仄声)柳丝斜。等闲吹断蓬山梦,窗外·荼·蘼·正·作·花。(《庚午晚春》)
  加点的词语是暗借:前者,原主是李商隐诗“庄生晓梦迷蝴蝶”;后者,原主是王淇诗“开到荼蘼花事了”。
  ·姑·妄·言·之·姑·听(读仄声)·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读仄声)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自题》)
  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消魂一霎又天涯。(《浣溪沙》)
  加点的词语是明借:前者,原主是王士禛题《聊斋志异》的诗;后者,原主是项廷纪的词。
  比明借、暗借略费事的是用旧事。也举拙作为例。一次是事过境迁,偶尔有兔死狐悲之痛,直说较难,想到孔融,接着又想到张俭,于是凑成一联,“投止千张俭,收诛亦孔融”,算是把狐悲的情意捉住,其后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又一次是饥寒之后略得温饱,也有不忘一饭之恩的雅意,想写,不便直言,略搜索就想到汉高帝的松和魏忠贤的紧,于是凑成一联,“赖有咸阳约(读仄声),应无厂卫忧”,也就把幸得安居的情意捉住,其后也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
  有情意,更常见的是用较空灵的手法捉。也以拙作为例。先说可以用写景之语。比如有那么一次,为人题墨竹的画,忽然见景生情,像是有所思,于是趁热打铁,七绝的后两句写为“天香院落潇潇雨,正是江南食笋时”,思成为思春日的江南,总当与情意的实况差不多吧?还可以用写情之语。是昔年的一个春日,住在香山,风和日暖,未免一阵飘飘然,想作诗,顺口拉来丁香,又想凑成干支对,于是写为“欲挽丁香结(读仄声),仍吟子夜诗”(五律的颔联),丁香之香,配上《子夜歌》之香,就更加飘飘然了。其他多种写法可以类推。
  再说更空灵的。那是情动于中,可是淡且不定,有如云烟,想捉,就只能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这简直是碰。但碰有碰的自由,是只要合用,瓷的,玻璃的,塑料的,都可以。仍以拙作为例。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期待之感,思索,斟酌,凑成一首五绝:
  读史悲生晚,闻钟惜梦遥。不知青霭下,何处是蓝桥。(《遐思》)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伤逝之感,思索、斟酌之后,也凑成一首五绝:
  自有罗裙碧,谁怜锦字香?年华悲荏苒,欲问永丰坊。(《无题》)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怅惘之感,思索、斟酌之后,凑成一首小令:
  风乍暖,月如眉,海棠深院夜长时。门里屏山门外路,蜡泪琴心两不知。(《桂殿秋》)
  以上是用一点点例说捉。上面说过,如果如影的情意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谱入诗词,就还要加一些或很多“绘”。绘是大化妆,虽然难免与现实拉开距离,也是不得已,因为诗词是艺术品,凡艺术品都要以现实为材料,或大或小加些工的。以下说加工,由小而大。仍以拙作为例。如:
  紫陌红楼一梦归,忍寒犹恋旧缁衣。可堪细雨黄昏后,小院无人独(读仄声)掩扉。(《乡居》)
  这是大革命时被动还乡时作的,情意千真万确。事也基本属实,因为住的虽是祖传旧宅,却只有我孤身一人。说基本,因为“无人”是顺情说的,实际是大部分房屋被生产队占着。可是作诗不能不顾及诗境,试想,如果据实,改“无人独”为“多人共”,凄凉的气氛不就所余无几了吗?“改”是绘;作诗词,诗情诗境至上,不得已,不只容许绘,而且应该绘。又如:
  几家寒食(读仄声)见炊烟,陌上新茔又一年。争说(读仄声)玉兰花事好,春风荡尽纸灰钱。(《辛酉年寒食》)
  还记得,那是清明前一天的清晨,听到或想到,是寒食了,心里一霎时有点那个。哪个?说不清楚,总是往者已矣之类吧?于是拿起笔,凑成这样一首。严格说,只有寒食节是引线,炊烟、陌上、纸钱等等都是沿着情意的路摸索出来的。这也是绘,是“增”的绘。又如:
  坐夜忧生促,迎春叹梦虚。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除夕颂辞》)
  这首诗第四句原为“闭户读闲书”,捉摸一下,觉得退的气过重,力弱,所以照应时代,改为“不复见焚书”。这样,退换为进,旧学和新秀都会觉得好一些吧?这是情意的“换”,我想,只要不是撒谎,也是无伤大雅的。
  绘还可以破格,即像是马脱了缰,连拴它的情意也不顾了。举不足为训的拙作两首为例:
  几度寒衾梦月华,半塘秋水玉人家。襟前仍插(读仄声)晚香花。巷外朱门谁系马,园中碧树自栖鸦。
  湘笺和泪寄天涯。(《浣溪沙》为徐中和作嘱嵌“中”“和”二字)
  绣户芸窗取次开,仙娥指点凤凰会。更无细马朝天去,仍有明珠照夜来。万里寻芳逢杜曲,千金买砚爱隃煤。前溪舞罢依禅榻,泪湿(读仄声)罗巾烛(读仄声)未灰。(《次韵解味翁己未夏日纪事乃成玉溪生碧城体却寄博粲》)
  前一首,由语句反追情意之影,恐怕所得只是梦中之花,像是有,睁眼看却又没有。后一首加了码,连像是有也化为空无,而是不知所云。但是看形式,听声音,竟也可以成为词,成为诗。道理何在?就在于,由作意方面看,情意到成篇的过程中,是容许,甚至不能不,多多少少变些戏法的。变,依理最好是小变,但如一切趋势之难于停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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