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作者:(清)笔炼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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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道不由分说,竟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老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她聪明能事,因遂推她为主,每事要请问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将入来,与她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了。哪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婉言问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
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予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定,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
亲戚亦俱逃散,无可投奔。石氏号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不意妖人闻各道观俱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的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教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一道,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正是:魔头化作好星辰,霜雪丛中一线春。
岂是妖狐能护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观中,并丈夫灵座亦设在观中,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方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作践了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一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的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个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说楚娘在什么道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 !”鲁惠依命,遂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在观中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座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哪里说起,我是活人。”随后惠鲁、吴成也到。鲁惠见母亲在此,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了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归家,并欲接楚娘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门。
五年以来,反蒙你许多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享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道:“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小姐与鲁惠成婚。昌家奁具之丰,鲁家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你贪我悦,双双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
此夜恩情,十分美满。正是:
欢联双玉,喜见三星。昔日重泉有泪,未暇求凰;今朝风树无悲,欣然跨凤。向者赠诗,已识天朝升孝秀;兹焉应谶。
果然帝里达声名。淑女主蘋蘩,庆与椿庭并永;佳人缔萝茑,乐偕萱树俱深。枝称连理正相宜,结绾同心真不爽。
不说鲁惠夫妻恩爱,且说楚娘出家过了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因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妇两个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的念头,便取出那半条凤裙来看了流涕。正悲伤间,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细展玩,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哪里来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
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一样的。”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月仙道:“便是有这些奇处!”楚娘道:“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卖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月仙沉吟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的?”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的。”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亦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月仙义问道:“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什么刘二。小姐问他则什?”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竟不曾死!”
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常来走动的赵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又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之,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且自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儿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之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家的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楚娘听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
如今裙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更有故。
今只唤那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说得是!”
遂把这话述向鲁翔与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
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那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鲁惠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鲁家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会活?
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原来其中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些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他在暖房,风缝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叫做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明白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只顾教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倒亏这一昏晕,人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却也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道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兽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
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抚养去,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了。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家,得钱十五贯,自取了五贯,把十贯与了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也移居城外。
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欢诧。鲁翔倒又把五贯钱,赏了刘二去。随即取了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
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之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堂拜见。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
近因昌期生了个幼儿,家人们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鲁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爹,又闻说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鲁翔抱他起来,坐于膝上,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时,曾见过似儿,无心中不道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
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罢,便叫把轿来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膝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听说也笑起来,遂命似儿拜谢了恩父恩母,领归家中。楚娘见了,又喜又悲,一时哭笑都有。石氏也抚摩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么?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