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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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王庆五更入衙画卯,干办完了执事,闲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此时是徽宗政和六年,仲春天气,游人如蚁,军马如云,正是:
上苑花开堤柳眠,游人队里杂婵娟。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王庆独自闲耍了一回,向那圃中一棵傍池的垂杨上,将肩胛斜倚着,欲等个相识到来,同去酒肆中吃三杯进城。无移时,只见池北边十来个干办、虞候、伴当、养娘人等,簇着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如花似朵的一个年少女子;那女子要看景致,不用竹帘。那王庆好的是女色,见了这般标致的女子,把个魂灵都吊下来。认得那夥干办虞候,是枢密童贯府中人。
当下王庆远远地跟着轿子,随了那夥人,来到艮岳。那艮岳在京城东北隅,即道君皇帝行所,奇峰怪石,古木珍禽,亭榭池馆,不可胜数。外面朱垣绯户,如禁门一般,有内相禁军看守,等闲人脚指头儿也不敢踅到门前。那簇人歇下轿,养娘扶女子出了轿,迳望艮岳门内,娉娉娜娜,妖妖娆娆走进去。那看门禁军内侍,都让开条路,让她走进去了。
原来那女子是童贯之弟童贳之女,杨戡的外孙。童贯抚养为己女,许配蔡攸之子,却是蔡京的孙儿媳妇了,小名叫做娇秀,年方二八。她禀过童贯,乘天子两日在李师师家娱乐,欲到艮岳游玩。童贯预先吩咐了禁军人役,因此不敢拦阻。那娇秀进去了两个时辰,兀是不见出来。王庆那厮,呆呆地在外面守着,肚里饥饿,踅到东街酒店里,买些酒肉,忙忙地了饮六七杯,恐怕那女子去了,连帐也不算,向便袋里摸出一块二钱重的银子,丢与店小二。王庆再踅到艮岳前,又停了一回,只见那女子同了养娘,轻移莲步,走出艮岳来,且不上轿,看那艮岳外面的景致。王庆踅上前去看那女子时,真个标致,有《混江龙词》为证:
风姿毓秀,那里个金屋堪收?点樱桃小口,横秋水双眸。若不是昨夜晴开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肠断小梁州。芳芬绰约蕙兰俦,香飘雅丽芙蓉袖,两下里心猿都被月引花。
王庆看到好处,不觉心头鹿撞,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霎时间酥了半边。那娇秀在人丛里,觑见王庆的相貌:
凤眼浓眉如画,微须白面红颜。顶平额阔满天仓,七尺身材壮健。善会偷香窃玉,惯的卖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风流无限。
那娇秀一眼觑着王庆风流,也看上了他。当有干办虞候,喝开众人,养娘扶娇秀上轿,众人簇拥着,转东过西,却到酸枣门外岳庙里来烧香。王庆又跟随到岳庙里,人山人海的,挨挤不开,众人见是童枢密处虞候干办,都让开条路。那娇秀下轿进香,王庆挨踅上前,却是不能近身,又恐随从人等叱苒,假意与庙祝熟,帮他点烛烧香,一双眼不住的溜那娇秀,娇秀也把眼来频觑。原来蔡攸的儿子,生来是憨呆的;那娇秀在家,听得几次媒婆传说是真,日夜叫屈怨恨;今日见了王庆风流俊俏,那小鬼头儿春心也动了。
当下童府中一个董虞候,早已瞧科,认得排军王庆。董虞候把王庆劈脸一掌打去,喝道:“这个是甚么人家的宅眷!你是开封府一个军健,你好大胆,如何也在这里挨挨挤挤。待掩对相公说了,教你这颗颅头,安不牢在颈上!”王庆那敢则声,抱头鼠窜,奔出庙门来,一口唾,叫声道:“碎,我直恁这般呆!癞虾蟆怎想天鹅肉?”当晚忍气吞声,惭愧回家。谁知那娇秀回府,倒是日夜思想,厚贿侍婢,反去问那董虞候,教他说王庆的详细。侍婢与一个薛婆子相熟,同他做了马泊六,悄地勾引王庆从后门进来,人不知,鬼不觉,与娇秀勾搭。王庆那厮,喜出望外,终日饮酒。
光阴荏苒,过了三月,正是乐极生悲。王庆一日得烂醉如泥,在本府正排军张斌面前,露出马脚,遂将此事张扬开去,不免吹在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思想要寻罪过摆拨他,不在话下。
且说王庆因此事发觉,不敢再进童府去了。一日在家闲坐,此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王庆掇条板凳,放在天井中乘凉,方起身入屋里去拿扇子,只见那条板凳四脚搬动,从天井中走将入来。王庆喝声道:“奇怪!”飞起右脚,向板凳只一脚踢去。王庆叫声道:“阿也苦也!”不踢时,万事皆休,一踢时,迍邅立至。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毕竟王庆踢这板凳,为何叫苦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王庆见板凳作怪,用脚去踢那板凳,却是用力太猛,闪肭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价动弹不得。
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今晚到家里,一回儿又做甚么来?”王庆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闪肭了胁肋,了不的!”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摇头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妇人骂道:“浪弟子,鸟歪货,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袖儿掩着口笑。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鸟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
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递与王庆了。她自去拴门户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歇息。王庆因腰胁十分疼痛,那桩儿动弹不得,是不必说。
一宿无话,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答应?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
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摸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钱。老儿觑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较?这却使不得!”一头还在那里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王庆买了药,方欲起身,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生。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以下缺文)
王庆勾搭了娇秀,日夜不回,把她寡旷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炽焰起来,怎饶得过他,便去爬在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
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起身。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正在早饭,兀是未完,只听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光降,有何见教?”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清早儿脸上好春色!太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我每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他那里肯信?便起了一枝签,差我每两个来请你回话。”把签与王庆看了。王庆道:“如今红了脸,怎好去参见?略停一会儿好。”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爷立等回话。去迟了,须带累我每打。快走!快走!”两个扶着王庆便走。王庆的老婆,慌忙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伺候?”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边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厮专一酗酒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喝教扯下去打。
王庆那里分说得开?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捏造妖书,煽惑愚民,谋为不轨的罪。王庆昨夜被老婆克剥,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双斧伐木,死去再醒。打不过,只得屈招。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扭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捏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死罪。禁子将王庆扛抬入牢去了。
原来童贯密使人吩咐了府尹,正要寻罪过摆拨他,可可的撞出这节怪事来。那时府中上下人等,谁不知道娇秀这件勾当,都纷纷扬扬的说开去:“王庆为这节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个活了。”那时察京、察攸耳朵里颇觉不好听,父子商议,若将王庆结果,此事愈真,丑事一发播传,于是密挽心腹官员,与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以灭其迹。察京、察攸择日迎娶娇秀成亲,一来遮掩了童贯之羞,二来灭了众人的议论。
且说开封府尹遵奉察太师处心腹密话,随即升厅。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庆,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西京管下陕州牢城。当厅打下一面十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叫孙琳、贺吉,监押前去。三人出开封来,只见王庆的丈人牛大户接着,同王庆、孙琳、贺吉到衙前南街酒店里坐定。牛大户叫酒保搬取酒肉,吃了三杯两盏,牛大户向身边取出一包散碎银两,递与王庆道:“白银三十两,把与你途中使用。”王庆用手接过道:“生受泰山!”牛大户推着王庆的手道:“这等容易!我等闲也不把银两与你,你如今配曲陕州,一千余里,路远山遥,知道你几时回来?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耽误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谁人替你养?又无一男半女,田地家产,可以守你,你须立纸休书,自你去后,任从改嫁,日后并无争执。如此,方把银子给你。”王庆平日会花费,思想:“我囊中又无十两半斤银子,这陕西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银两使用,叹了口气道:“罢罢!只得写纸休书。”牛大户一手接纸,一手交银,自回去了。 王庆同了两个公人,到家中来,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户接到家中去了,把个门儿锁着。王庆向邻人家借了斧凿,打开门户,到里面看时,凡老婆身上穿的身上戴的,都将了去。王庆又恼怒又凄惨。央间壁一个周老婆子,到家备了酒食,把与公人吃了,将十两银子,送与孙琳、贺吉道:“小人枪棒疼痛,行走不动,将息几日,方好上路。”孙琳、贺吉得了钱,也是应允,怎奈察攸处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庆将家什胡乱变卖了,交还了胡员外家恁房。
此时王庆的父亲王砉,已被儿子气瞎了双眼,另居一处,儿子上门,不打便骂。今日闻儿子遭官司刺配,不觉心痛,教个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叫道:“儿子啊,你不听我的教诲,一直如此。”说罢,那双昏眼内,掉下泪来。王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