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合集)作者:刘心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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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别人眼里会怎么看她呢?别人怎么看,咱们不管,咱们先看看书里怎么写贾母的眼光。书里怎么写的呢?我们把书先拿手摁上。我们设想一下,我读过好几遍《红楼梦》了,现在从头来重新读第五回,贾母大概会想,可怜见的,家里没人,难为她了……不是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不是一次妥当,两次妥当,素来就妥当!她忽然走出来带宝玉去午睡,极妥当。这是贾母的眼光。贾母她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一个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个是形容性格、气质都很不错。这倒也罢了。然后曹雪芹通过叙述性语言,就替贾母做出了一个不可争议的判断。这个判断是这样的,说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稳占第一份。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说的打的补丁,而真是那么回事的话,她怎么会是得意的一个对象呢?让老祖宗觉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到有听众在下面微笑,说,哎呀,《红楼梦》古本很多,文字有区别,有的这么写,有的那么写,是不是你选择的这一本这一句写错了呀?怪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的古本有很多种,这些古本当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样,但是偏偏这一句,全都一样!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母就是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来对她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做出判断,她认为妥当,她认为得意的第一要素应该是什么,就是血统,就是门当户对,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的那个补丁,满拧了吗?而且再仔细推敲,这话就太怪了,在故事开始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整个宁、荣两府只有一个重孙娶了媳妇,就是贾蓉娶了个秦可卿,本来是没有可对比的,是不是?可是贾母就等于有一个预言,就是以后贾琏你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个媳妇,我现在都不用动脑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或者你贾宝玉今后也有一个儿子,也娶媳妇,或者贾环也有儿子,也娶媳妇,但都比不了秦可卿。当然,这些人都还没有生儿子。但是,贾母眼前她也有了一个重孙子就是贾兰,“草”字头,跟贾蓉是一辈的嘛。贾兰当时比较小,但也不是很小,贾母只要身体健康,她老去祈福,她有福气长寿的话,她是能眼看着贾兰娶媳妇的,那么,怎么能够事先就断定,贾兰不管娶什么媳妇,秦可卿都永远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么秦可卿就那么不可超越呢?这值不值得我们思索呢?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么看待秦可卿。下面马上有人嘴角在弯,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说,哎呀,别提她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用您说吗?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吗?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说得也很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暧昧关系,不是什么极端的家族隐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们就可以看到。当时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到宁国府去玩儿,而且在那一次就见到了秦钟,最后秦钟要回家。秦钟跟秦可卿什么关系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并不让他留宿在宁国府,晚上就要送回去。管家派的谁送秦钟呢?一个老仆人叫焦大。焦大喝醉了酒,一听说派这个活,火冒三丈,而且仗着他原来在上几辈主子面前有脸面,破口大骂。骂的话很多,我现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话,惊心动魄,叫做“爬灰的爬灰”!
“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公公与儿媳妇私通。据说过去庙里的香炉里,总有人烧锡纸叠的银锭,也许是表示向神佛献礼,也许是为亲人的亡灵提供在阴间使用的银子。有时候,因为香炉里塞进去的锡纸叠的银锭太多了,外面一层烧成灰了,里面却还剩下许多锡纸并没有烧透,甚至还颇完好。于是,就有人去扒灰,把灰烬扒开,去偷那里头的锡纸,偷出来可以再利用,再变成大小不一的银锭,卖给人拿去烧。所以,“扒灰”就是“偷锡”,转化为谐音,就是“爬灰”,就意味着“偷媳”,也就是公公偷媳妇,跟媳妇乱来,发生不正当关系。
那么焦大骂的什么意思,就很清楚了,他这个矛头直指贾珍,他这个骂的矛头还不是直接指向秦可卿,他的矛头是直指贾珍。他骂的声音很高,不但已经坐上车的凤姐和贾宝玉听得清清楚楚,贾蓉也听见了,尤氏当然听见了,周围的仆妇们也都听见了。
所以贾珍的这个问题,在宁国府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尤氏是一个,比如说,性格比较懦弱的人,或者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决断,她不能够最后断定,她的儿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奸的关系,那么至少她应该不愉快,至少她应该觉得很恶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写到秦可卿生病的时候,尤氏对秦可卿的反应,按我们这样的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一种反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是一个野种,你又是从一个小官僚家里面,勉勉强强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干不净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该,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书里面隐隐约约也写到,她是月经不调,几个月没有经期,或者经期特别长。这很可能是怀孕了,邢夫人就以为她是怀了孕。如果怀孕的话,尤氏转怒为喜,还是有可能的,因为毕竟娶这个媳妇,目的就是要让贾蓉把宁国府的三世单传传到第四世。但是大夫说得很肯定,不是喜,尤氏好像也认可大夫的判断,不是怀孕,就是病了。那么,《红楼梦》就有大段文字写尤氏对待秦可卿生病的态度和反应,应该细读。
针对秦可卿的病,尤氏说了些什么话呢?她嘱咐秦可卿:“你且不必拘礼,你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什么叫“早晚照例上来”?懂不懂啊?《红楼梦》来来回回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早晨要到长辈面前去晨省,晚上要去晚省,就是晚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去给长辈请安的,每天要坚持的,除非你病了以后长辈原谅你,允许你不去,否则都得去,例行功课,不得有误。但是尤氏对秦可卿如此宽容,她说,你病了,你就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了,你就好生养养吧,就是亲戚一家子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而且尤氏还有的话更古怪,她对她的儿子贾蓉说:“你不许累她。”累又是一句北方的语言,这句话就是说,不许你难为她,“不许招她生气”。底下的话越说越奇怪,说:“倘若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性情的人,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事太奇怪了!她听见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在说这些话之前,她应该对她儿媳妇非常地反感,她犯不上这么看重她,又不是怀孕,得了这种怪病,居然就关怀备至到如此程度。而且,怎么就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养生堂抱来的野种还好的女子呢?这不成逻辑啊,在当今社会这也不成逻辑啊,不用打灯笼,打火把,摸黑摸了一个女子,可能就是能查清父母的。是不是?而尤氏竟然这么说话!
你说,秦可卿在贾府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呢?透过别人的眼光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在那儿从贾母开始,上上下下都尊重她,喜欢她,她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她好比鱼游春水,非常自如,她是这么一种生存状态。尤氏跟人还说了这样的话,说,哪个亲戚,哪家的长辈不喜欢她呀!这就奇怪了,就算你宁国府容了她,贾母容了她,三亲四戚的不许人说闲话呀,你们家娶媳妇就娶一个养生堂抱来的野种?她娘家就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不许有人不喜欢她呀?哎呀,怪了!没有一家长辈不喜欢她,所以尤氏就说了啊,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我想到她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这么一个媳妇得点病,她心就像针扎似的!你说说,这多心疼啊!
我们再看看,贾府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拿事的人物,王熙凤,她怎么对待秦可卿。王熙凤,说老实话,就像贾母点出来的:“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那可是好厉害的一个人!你看,远房的亲戚贾芸到她那儿求个事,她都不拿正眼瞅贾芸,直到贾芸给她行贿,送给她一些冰片、麝香,那是很值钱的东西,她才收了。因为宗族的子弟一旦被派了个事以后,就可以到总账房去关银子,关了银子以后,一部分办事,一部分,说老实话,就归自个儿了,所以贾氏的旁支,远亲的这些子侄们,都愿意到贾府里面揽一个事。在贾芸之前,贾芹就揽了个管家庙的肥差,好不神气!贾芸看着眼馋,当然也就更努力地去谋求。贾芸他费了老大劲,其间还遭到亲舅舅的白眼,偶然遇上了醉金刚倪二,才得到资助,弄了些冰片、麝香来向王熙凤行贿。可是王熙凤呢,东西是收了,却脚步都不停,连正眼都不看他,并不马上派他的活儿,到后来才假惺惺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最后才派他一个在大观园里面,补种树木花草的这么一个活儿。这就是王熙凤!她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亲友尚且如此,因为贾芸虽然家境贫寒,但他是贾氏宗族的正式成员,父母是谁,再往上是谁,查家谱清清楚楚,她对他尚且如此,那么对秦可卿,按道理她应该是一万个看不上,是不是?你们宁国府瞎了眼了,娶媳妇娶来一个养生堂里抱来的弃婴,什么家庭背景啊?秦业,小官僚,好寒酸!按说,她对秦可卿最好的态度也不过是敷衍,可是,不是!她跟秦可卿形成一种密友关系,虽然她辈分高,她是婶子,秦可卿是侄媳妇,两个人却好得不得了,书里面是明明确确地这么写。像第十一回写到,王熙凤到了宁国府去看望生病的秦可卿,说了那么多的贴心话。举一例,王熙凤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得起。”她安慰秦可卿,说整个贾府会竭尽全力来保住秦可卿的性命,一天吃二斤人参都吃得起的,如果宁国府没有了,荣国府要去。她去看望秦可卿的时候,贾宝玉他老跟着,“跟屁虫”,王熙凤嫌他有点多余,就把贾宝玉给支走了。支走了以后有很重要的一笔,就是写王熙凤又和秦氏两个人压低声音,说了许多的衷肠话,你看,她们两个人感情多好?这是对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的态度吗?绝对不是。
秦可卿死了以后,书里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有的古本“无不纳罕”又写成“无不赞叹”,怎么她死了会让人“纳罕”,或者引出“赞叹”?“都有些疑心”,疑心什么?这些以后我会再加分析。接着这两句话写的是什么呢?说是,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的孝顺,平一辈的想她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无不悲号痛哭。就算她人缘好,她毕竟是养生堂里来的,血缘不清,抱养她的秦业又只是个穷窘的小官,按说,无论是府里老的小的,主子奴才,总会有人这么样想啊:她虽然死了,运气还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