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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周作人论日本-第12部分

小说: 周作人论日本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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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乡穷苦,人民努力才得吃三顿饭,惟以腌菜臭豆腐螺蛳当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无不可。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更是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疙瘩,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之黄土萝卜,即四川之黑豆腐,刺身即广东之鱼生,寿司即古昔的鱼,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谷崎润一郎在《忆东京》一文中很批评东京的食物,他举出鲫鱼的雀烧与叠来作代表,以为显出脆薄贫弱,寒乞相,无丰腴的气象,这是东京人的缺点,其影响于现今以东京为中心的文学美术之产生者甚大。他所说的话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觉得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这地方,换句话可以说是清淡质素,他没有富家厨房的多油多团粉,其用盐与清汤处却与吾乡寻常民家相近,在我个人是很以为好的。假如有人请吃酒,无论鱼翅燕窝以至熊掌我都会吃,正如大葱卵蒜我也会吃一样,但没得吃时决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馋,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点还是白鲞汤一类,其次是鳘鱼鲞汤,还有一种用挤了虾仁的大虾壳,砸碎了的鞭笋的不能吃的老头,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汤,这实在是寒乞相极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这寒乞即清淡质素之中,殆可勉强称之曰俳味也。
    日本房屋我也颇喜欢,其原因与食物同样地在于他的质素。我曾说,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又说,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二,四壁萧然,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有两三个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椅,深夜从壁厨取被褥摊开,又便即正式睡觉了。昔时常见日本学生移居,车上载行李只铺盖衣包小几或加书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灯在车后走而已。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门,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向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的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现在想起来,诚如梁实秋君所云,中国的菜或者真比外国好吃,中国的长袍布鞋比外国舒适,但是关于房屋,至少是燕居的房间,我还是觉得以日本旧式的为最好,盖三十余年来此意见未有变动也。
    日本生活里的有些习俗我也喜欢,如清洁,有礼,洒脱。洒脱与有礼这两件事一看似乎有点冲突,其实却并不然。洒脱不是粗暴无礼,他只是没有宗教的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佚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最明显的例是对于裸体的态度。蔼理斯在论《圣芳济及其他》(St。Francis and Others)文中有云:
    希腊人曾将不喜裸体这件事看作波斯及其他夷人的一种特性,日本人——别一时代与风土的希腊人——也并不想到避忌裸体,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佚的怕羞的眼告诉他们,我们中间至今还觉得这是可嫌恶的,即使单露出脚来。
第二部分日本文化的特殊性(2)
    我现今不想来礼赞裸体,以免骇俗,但我相信日本民间赤足的风俗总是极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屐或草履,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这实在是一件很健全很美的事,我所嫌恶的中国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足,想起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在中国人中殊不可多得。我常想,世间鞋类里边最善美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Geta),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皮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此亦别无深意,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能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所不如也。希腊古国恨未及见,日本则幸曾身历,每一出门去,即使别无所得,只见憧憧往来者都是平常人,无一裹足者在内,如现今在国内行路所常经验,见之令人愀然不乐者,则此一事亦已大可喜矣。
    我对于日本生活之爱好只以东京为标准,但是假如这足以代表全日本,地方与时代都不成问题,那时东京的生活比后来更西洋化的至少总更有日本的特色,那么我的所了解即使很浅也总不大错,不过我凭的是经验而不是理论,所以虽然自己感觉有切实的根底,而说起来不容易圆到,又多凭主观,自然观察不能周密,这实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同样的理由,我对于日本文学艺术的了解也只是部分的,在理论上我知道要寻求所谓日本精神于文学上必须以奈良朝以上为限,《古事记》与《万叶集》总是必读的,其次亦应着力于平安朝,盖王朝以后者乃是幕府的文学,其意义或应稍异矣。但是,古典既很不易读,读了也未能豁然贯通,像近代文学一样,觉得他与社会生活是相连的,比较容易了解。我只知道一点东京的事,因此我感觉有兴趣的也就是以此生活为背景的近代的文学艺术,目前是明治时代,再上去亦只以德川时代为止。民国六年来北京后这二十年中,所涉猎杂书中有一部分是关于日本的,大抵是俳谐,俳文,杂排,特别是川柳,狂歌,小呗,俗曲,洒落本,滑稽本,小话即落语'64'等,别一方面则浮世绘,大津绘'65',以及民艺,差不多都属于民间的,在我只取其不太难懂,又与所见生活或可互有发明耳。我这样地看日本说不上研究,却自己觉得也稍有所得,我当时不把日本当作一个特异的国看,要努力去求出他特别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来,我只径直地看去,就自己所能理解的加以注意,结果是找着许多与别人近同的事物,这固然不能作为日本的特征,但因此深觉到日本的东亚性,盖因政治情状,家族制度,社会习俗,文字技术之传统,儒释之思想交流,在东亚民族间多是大同小异,从这里着眼看去,便自然不但容易理解,也觉得很有意义了。在十七八年前我曾说过,中国在他独特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就是这种意思。我向来不信同文同种之说,但是觉得在地理与历史上比较西洋人则我们的确有此便利,这是权利,同时说是义务亦无什么不可。永井荷风在所著《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
    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永井氏的意思或者与我的未必全同,但是我读了很感动,我想从文学艺术去感得东洋人的悲哀,虽然或者不是文化研究的正道,但岂非也是很有意味的事么?我在《怀东京》一文中曾说,无论现在中国与日本怎样的立于敌对的地位,如离开一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之东洋人也。我们现时或为经验所限,尚未能通世界之情,如能知东洋者斯可矣。我们向来不自顾其才力之不逮而妄谈日本文化者盖即本此意,并非知己知彼以求制胜,实只是有感于阳明“吾与尔犹彼也”之言,盖求知彼正亦为欲知己计耳。
第二部分日本文化的特殊性(3)
    这种意见怀抱了很久,可是后来终于觉悟,这是不很可靠的了。如只于异中求同,而不去同中求异,只是主观地而不去客观地考察,要想了解一民族的文化,这恐怕至少是徒劳的事。我们如看日本文化,因为政治情状,家族制度,社会习俗,文字技术之传统,儒释思想之交流等,取其大同者认为其东亚性,这里便有一大谬误,盖上所云云实只是东洋之公产,已为好些民族所共有,在西洋看来自是最可注目的事项,若东亚人特别是日华朝鲜安南'66'缅甸各国相互研究,则最初便应罗列此诸事项束之高阁,再于大同之中求其小异,或至得其大异者,这才算能了解得一分,而其了解也始能比西洋人更进一层,乃为可贵耳。我们前者观察日本文化,往往取其与自己近似者加以鉴赏,不知此特为日本文化中东洋共有之成分,本非其固有精神之所在,今因其与自己近似,易于理解而遂取之,以为已了解得日本文化之要点,此正是极大幻觉,最易自误而误人者也。我在上边说了许多对于日本的观察,其目的便只为的到了现在一笔勾消,说明所走的路全是错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日本文化中之东亚性一面,若日本之本来面目可以说是不曾知道,欲了知一国文化,单求之于文学艺术,也是错的,至少总是不充分。对于一国文化之解释总当可以应用于别的各方面,假如这只对于文化上适合,却未能用以说明其他的事情,则此解释亦自不得说是确当。我向来的意见便都不免有这些缺点,因此我觉得大有改正之必要,应当于日本文化中忽略其东洋民族共有之同,而寻求其日本民族所独有之异,特别以中国民族所无或少有者为准。这是什么呢?我不能知道,所以我不能说。但是我也很考虑,我猜想,这或者是宗教罢?十分确定的话我还不能说,我总觉得关于信仰上日华两民族很有些差异,虽然说儒学与佛教在两边同样地流行着。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京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的人,却很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徒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师的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的而并不热烈或神秘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Kamigakari)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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