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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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巡,神舆中放着神体,并不是神像,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的一爪,非意识地动着。外行的或怀疑是壮丁们的自由行动,这事便不难说明,其实似并不如此简单。柳田氏在所著《祭祀与世间》第七节中有一段说得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Y字,又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
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至少以我个人浅近的见闻来说总是如此,如容我们掉书袋,或者希腊古代所谓酒神祭时的仪式里有相似处亦未可知,不过那祭典在希腊也是末世从外边移入的,日本的情形又与此不同。日本的上层思想界容纳有中国的儒家与印度的佛教,近来又加上西洋的科学,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还是本来的神道,这一直支配着全体国民的思想感情,上层思想界也包含在内。知识阶级自然不见有神舆夫的那神凭状态了,但是平常文字中有些词句,如神国,惟神之道(Kaminagara no Michi)等,我们见惯了,觉得似乎寻常,其实他的真意义如日本人所了解者我们终不能懂得,这事我想须是诉诸感情,若论理的解释怕无是处,至少也总是无用。要了解日本,我想须要去理解日本人的感情,而其方法应当是从宗教信仰入门。可惜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知道宗教之重要性而自己是不会懂得的,因此虽然认识了门,却无进去的希望。我常想,有时也对日本友人说,为的帮助中国人了解日本,应当编印好些小书,讲日本神社的祭祀与出巡,各处的庙会即缘日情形,乡村里与中国不同的各种宗教行事与传说,文字图画要配列得好,这也是有意义的事。我们涉猎东洋艺文,常觉得与禅有关系,想去设法懂得一点,以为参考,其实这本不是思想,禅只是行,不是论理地理会得的东西,我们读禅学史,读语录,结果都落理障,与禅相隔很远,而且平常文学艺术上所表现的我想大抵也只是老庄思想的一路,若是禅未必能表得出,即能表出亦不能懂得,如语录是也。这样说来,图说亦是无用,盖欲了解一民族的宗教感情,眼学与耳食同样地不可靠,殆非有经历与体验不可也。我很抱歉自己所说的话多是否定的,但是我略叙我对于日本的感想,又完全把它否定了,却也剩下一句肯定的话。即是说了解日本须自宗教入手。这句话虽是很简短,但是极诚实,极重要的。孔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虽不敢自附于儒家之林,但于此则不敢不勉也。廿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第二部分日本之浮世绘
附记
去年适值日本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国际文化振兴会计划发刊纪念论文集,除分区征文外,又约人给写文章。该会北京代理人找到我的时候是在三月里,期限年底交稿,我因为在眼前还有十个月工夫,而钱稻孙先生也应允写稿,我若是写不出有钱先生一篇也就可以应付过去,所以贸然答应了。不料时光全靠不住,忽而已是十二月,钱先生往东京参加纪念典礼,论文不曾写得,我这才着了忙,但是没有法子,只好如老秀才应岁考,硬了头皮做去,考列四等原是觉悟了的。幸而我与国际文化振兴会约定的时候预先有一着埋伏,即以不受任何报酬为条件,这意思就是说,文章写得不好也就莫怪,我的确还声明,文如不适用可以丢到字纸篓里去。乃承振兴会不弃收下,且交给某杂志将译文发表在本年十二月号上。本来我的条件里也有一条,便是付译时须把译文原稿给我看一遍。这回却并没有照办,大约不是振兴会而是杂志社所译的吧。但因此不幸有些误译,最重要的是末一节里,我说在知识阶级中自然不见有神凭状态,而译文却是说有,以否定为肯定,这错得多么滑稽而奇怪。现在我就将原文发表一下,所说的话对不对都以此为准,庶不至以讹传讹也。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再记。
日本之浮世绘
日本绘画,初多模拟唐土,不自成家。后堀川天皇时,藤原信实始创大和风绘'67',其孙土佐守经隆立为土佐派,传至光信,业始大成。光信弟子元信,别立狩野派,皆日本画也。岩佐又兵卫画仿土佐,而多写时代风俗,启浮世绘之端,人称之曰浮世又兵卫。菱川师宣继起,初作浮世绘本刊行于世,又有一枚绘,即为江户绵绘之起原。往昔画人,多仿汉风,但书别号而不名。师宣始自署名字,题曰大和绘师。盖浮世绘至菱川而独立,始成日本固有之美术,至今不替。其后有岛居、铃木、歌川诸家;各自名世。及喜多川歌出,时称极盛。次有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皆自成流别。明治之世,绘师尚多,举其著者,如尾形月耕、镝木清方等,今尚存,此绘史之大略也。
浮世绘多以木板印行,不若墨迹之名贵不易得,故民间流行至广。绘皆线画,曲线柔美,色彩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一纸之画,实合三人之力而成,可谓缜密矣。盖浮世绘者,原日本独有之美术,而木刻之技亦所专长,为世希有,故可贵也。中国仇十洲、费晓楼善画士女,顾鲜得见其真迹,且剞劂不良,试披通行图籍,皆索然无生气,美人之目,多见圭角,他可知矣。
日本昔慕汉风,以浮世绘为俚俗,不为士夫所重。逮开关后,欧土艺术家来游日本者,始见而赏之,研究之者日盛。日本近亦有发愤兴起,编刻古人图籍,刊杂志提倡其事者。二三十年来,浮世绘册价日腾贵,如喜多川作原板《鲍取图》三枚,海外市值千五百金,可谓不廉。日本有新板翻刻,一枚值数十钱,其精美不亚原本云。
浮世绘的鉴赏
我平常有点喜欢地理类的杂地志这一流的书,假如是我比较地住过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别注意,例如绍兴,北京。东京虽是外国,也算是其一。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我仿佛颇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他的人情物色,延长一点便进到江户与德川幕府时代,不过上边的战国时代未免稍远,那也就够不到了。最能谈讲维新前后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鸢鱼,但是我更喜欢马场孤蝶的《明治之东京》,只可惜他写得不很多。看图画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艺术及学问的意味的有户冢正幸即东东亭主人所编的《江户之今昔》,福原信三编的《武藏野风物》。前者有图板百零八枚,大抵为旧东京府下今昔史迹,其中又收有民间用具六十余点,则兼涉及民艺,后者为日本写真会会员所合作,以摄取渐将亡失之武藏野及乡土之风物为课题,共收得照相千点以上,就中选择编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写武藏野一带者,国木田独步德富芦花以后人很不少,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却是永井荷风的《日和下驮》,曾经读过好几遍,翻看这些写真集时又总不禁想起书里的话来。再往前去这种资料当然是德川时代的浮世绘,小岛乌水的浮世绘与风景画已有专书,广重有《东海道五十三次》,北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几乎世界闻名,我们看看复刻本也就够有趣味,因为这不但画出风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画,与中国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为主,因此讲起浮世绘便总容易牵连到吉原游廓,事实上这二者确有极密切的关系。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可是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说是东洋色,读中国的艺与文以至于道也总有此感,在这画上自然也更明。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一章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命运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之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葡萄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那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一节话我引用过恐怕不止三次了。我们因为是外国人,感想未必完全与永井氏相同,但一样有的是东洋人的悲哀,所以于当作风俗画看之外,也常引起怅然之感,古人闻清歌而唤奈何,岂亦是此意耶。
第二部分日本文学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原名《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著作。
日本文学自古代以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照例分作三个大段落。其一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皇室政府初在奈良,至八世纪末迁都平安,即现今西京,直至十二世纪末,这一段落以建都地方为名,这是王政时期,政治文化都在贵族阶级的手里,所以这一期又称为贵族文学时代。当时发生和发达的文学,最初是传说历史、长短和歌,随后是散文日记传奇,最有名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便是这时期的产品。其二是镰仓室町时代。这时皇室仍在平安,可是经过平源两家争权内战,政权下移,源赖朝推倒平氏,在镰仓建立幕府,以将军身份代行天皇职权,至十四世纪上半经过南北之战,足利尊氏立为将军,幕府设在室町,直至十六世纪末才又改革。这四百年间发达的文学除和歌外,有讲打仗的军记物语,戏曲方面是谣曲与狂言,因为主权在于武人,所以称为武士文学时代。其三照例以幕府所在地为名,即是江户时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设在远离京都的关东,避开贵族文化的薰染,又利用儒教钳制思想,一般对于人民压得更紧了,可是他一面又有办法对付诸侯,制定“参觐交代”,分封在外的军阀须得隔年到江户来,给幕府办事,这样便免去了尾大不掉的弊害,在德川治下起不了内战,这给将军很大的安心,同时国内平静,工商业发达,一般商民也抬起头来了。民间富庶,固然也使幕府更有搜括的机会,可是经济文化的实权逐渐落入平民的手中,他们依据了自己文艺娱乐的需要,创造起来,所以这二百多年间政治最是反动专制,可是这却是平民文学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