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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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日出的国,花的国。”他于短歌俳句'9'锦绘象牙细工之外,虽然也很赏赞武士与艺妓,但这一节话极是明澈:
日本人对于自然,都有一种诗的崇拜,但一方面又是理想的勤勉的人民。他们很多的劳动,而且是美术的劳动。有一次我曾见水田里的农夫劳作的美,不觉坠泪。他们对于劳动对于自然的态度,都全是宗教的。
这话说得很美且真。《星期评论》八号季陶先生文中,也有一节说:
只有乡下的农夫,是很可爱的。平和的性格,忠实的真情,朴素的习惯,勤俭的风俗,不但和中国农夫没有两样,并且比中国江浙两省乡下的风习要好得多。
我访日向的新村时,在乡间逗留了几日,所得印象也约略如此。但这也不仅日本为然,我在江浙走路,在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触,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贫民”中间。但在江北一带,看男人着了鞋袜,懒懒地在黄土上种几株玉蜀黍,却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这半因为单调的景色不能很惹诗的感情,大半也因这工作的劳力不及耕种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别,与什么别的地理的关系是全不相干的。
我对于日本平时没有具体的研究,这不过临时想到的杂感,算不得“觇国”的批评。我们于日本的短处加之指摘,但他的优美的特长也不能不承认,对于他的将来的进步尤有希望。日本维新前诸事多师法中国,养成了一种“礼教”的国,在家庭社会上留下种种祸害,维新以来诸事师法德国,便又养成了那一种“强权”的国,又在国内国外种下许多别的祸害。现在两位师傅——中国与德国——本身,都已倒了,上谕家训的“文治派”,与黑铁赤血的“武力派”,在现今时代都已没有立脚的地位了,日本在这时期,怎样做呢?还是仍然拿着两处废址的残材,支拄旧屋?还是别寻第三个师傅,去学改筑呢?为邻国人民的利益计,为本国人民的利益计,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够向和平正当的路走去。第三个师傅当能引导人类建造“第三国土”——地上的天国,——实现人间的生活,日本与中国确有分享这幸福的素质与机会。——这希望或终于是架空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种颇强固的信念。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日记于北京
第一部分日本的人情美
外国人讲到日本的国民性,总首先举出忠君来,我觉得不很得当。日本现在的尊君教育确是隆盛,在对外战争上也表示过不少成绩,但这似乎只是外来的一种影响,未必能代表日本的真精神。阅内藤虎次郎著《日本文化史研究》在《什么是日本文化》一章中见到这一节话:
如忠孝一语,在日本民族未曾采用支那语以前系用什么话表示,此事殆难发见。孝字用为人名时训作Yoshi,或Taka,其义只云善云高,并非对于父母的特别语;忠字训为Tada,也只是正的意义,又训为Mameyaka,意云亲切,也不是对于君的特别语。如古代在一般的善行正义之外既没有表示家庭关系及君臣关系的特别语忠孝二字,则此思想之有无也就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内藤是研究东洋史的,又特别推重中国文化,这里便说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国的国粹党听了且请不要鼻子太高。)现在我借了他的这一节话并不想我田引水,不过借以证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国货色,近来加上一层德国油漆,到底不是他们自己的永久不会变的国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边尽有比中国好几倍的东西,忠君却不是其中之一。照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有非讲国家主义不可之势,但这件铁甲即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机会还要随即脱下,叠起,收好。我们在家里坐路上走总只是穿着便服:便服装束才是我们的真相。我们要觇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副野相。辜鸿铭'10'老先生应大东文化协会之招,大颂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11'(Lafcadio Hearn)保罗路易古修(Paul…Louis 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免俗,仿佛说忠义是日本之精华,大约是千虑之一失罢。
日本国民性的优点据我看来是在反对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过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论“《古事记》之艺术的价值”,结论云:
《古事记》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观作为补偿。《古事记》全体上牧歌的美,便是这润泽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点,总还没有缺乏这个润泽的心情那样重大。支那集录古神话传说的史书在大与深的两点上或者比《古事记》为优,但当作艺术论恐不能及《古事记》罢。为什么呢?因为它感情不足,特别如上边所说的润泽的心情显然不足。《古事记》虽说是小孩似的书,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书也。
这里心情正是日本最大优点,使我们对于它的文化感到亲近的地方,而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也即是为世人所憎恶的重要原因。在现代日本这两种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们觉得在许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间时时发见一点光辉与美。
(十四年一月)
第一部分万世一系与武士道(1)
日本是我所怀念的一个地方。我以前在杭州住过两年,南京东京各六年,绍兴约二十年,民六以来就住在北京,这些地方都可以算是我的一种故乡,觉得都有一种情分,虽然这分量有点浅深不一。大抵在本国因为有密切的关系的缘故,往往多所责望,感到许多不满意处,或者翻过来又是感情用事地自己夸耀,白昼做梦似的乱想,多半是情人眼里的脸孔,把麻点也会看做笑靥。对于外国则可以冷淡一点,不妨稍为个人主义的,无公民的责任,有寓公的愉快。本来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如西洋人看东方事情似乎多存一个“千夜一夜”的成见,以为这一群猴子中间必有十分好玩的把戏,结果将无论什么事物都看得非常奇怪,还有或者在政治上有过仇隙的,又未免过于吹毛求疵以至幸灾乐祸,此虽亦是人情所不能免,但与事实当然相去更远了。我在东京居住是民国以前的事,自庚子'13'至二次革命'14'这期间大家知道中国的知识阶级以至民党对于日本的感情是并不很坏的,自五三即济南事件'15'至五一五即犬养被害'16'这里边有好些曲折,我们现在不好一句话断定,至于日本虽是外国但其文化的基本与中国同一,所以无论远看近看都没有多大惊异,如西洋人那样看了好久画下来时女人还不免是左衽,在这点上我们总是比较冷静地看得清白的。因为这些缘由我对于日本常感到故乡似的怀念,却比真正的故乡还要多有游行自在之趣,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写这些回忆,我现在只想谈一点关于日本的感想,先略略说明自己的情调而已。
普通讲到日本人第一想到的是他的忠君爱国。日本自己固然如此说,如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的第一项便是这个,西洋人也大抵如此,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的各种著书,法国诗人古修(Paul…Louis Couchoud)的《日本的印象》都是这样说法。我从前很不以为然,觉得这是一时的习性,不能说是国民性,据汉学家内藤虎次郎说日本古来无忠孝二语,至今还是借用汉语,有时“忠”训读作Tada,原义也只是“正”耳,因此可知这忠君之德亦是后起,至于现今被西洋人所艳称的忠义那更是德川幕府以后的产物了。我以为日本人古今不变的特性还是在别地方,这个据我想有两点可说,一是现世思想,与中国是共通的,二是美之爱好,这似乎是中国所缺乏。此二者大抵与古希腊有点相近,不过力量自然要薄弱些,有人曾称日本为小希腊,我觉得这倒不是谬奖。我至今还是这个意见,但近来别有感到的地方,虽然仍相信忠君爱国是封建及军国时代所能养成的,算不得一国的特性,至于所谓万世一系的事实我却承认其重要性,以为要了解日本的事情对于这件事实非加以注意不可,因为我想日本与中国的思想有些歧异的原因差不多就从这里出发的。
万世一系是说日本皇位的古今一贯,自从开国的神武天皇至现今的昭和天皇,一百二十四代,二千五百九十五年,延绵不绝,中间别无异族异姓的侵入,这的确是希有可贵的事,其影响于国民心理者自然至深且大。这里可以分两点来说。其一是对于国的感情。日本古来的幸运是地理上的位置好,人民又勇悍,所以历来他可以杀到中国高丽来,这边杀不过去,只有一回蒙古人想征服他,结果都沉到大海里去了'17'。因此日本在历史上没有被异族征服过,这不但使国民对于自己的清白的国土感到真的爱情,而且更影响到国民的性情上可以使他比被征服的民族更要刚健质直一点。中国从周朝起就弄不过外夷,到了东晋天下陷没了一半,以后千六百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元与清又两次征服了全国,这给与国民精神上的打击是难以估量的,庚子联军入京时市民贴顺民标语还要算是难怪,九一八以后关外成群成队的将卒都“归顺”了敌国,这是世界少见的事,外国只有做了俘虏,后来还是要回本国去的,这样入籍式的投降实在是被征服的历史的余毒。这一比较就可以看出日本人的幸运来,他们对于本国所怀着的优越感也不是全无道理的了。但是这种感情也有粗细的分别,即乡土的爱护与军国的欲望。如近代诗人小林一茶有几首俳句(即时应称发句),其一咏樱草云:
“在我们国里就是草也开出樱花来呀。”——只译述大意,一点都不像诗了,樱草中国名莲馨花,但我们不大知道。其二题云《外之滨》:
“从今天起是日本的雁了呀,舒服地睡吧。”这都是诗人的说话。又如大沼枕山善作汉诗,我当初在永井荷风'18'的《下谷丛话》中看见他的一首《杂言》之一,很是喜欢,后来买到《枕山诗钞》,在初编卷下找到,诗云:
“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台发兴奇,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又二编卷下有《题芳斋所藏袁中郎集尾兼示抑斋》诗四首,其四云:
“爱国忧君老陆诗,后人模仿类儿嬉,中郎慧眼能看破,杯酒之间寓痛思。”本来也很有理解,但是二编卷中有《源九郎》一首云:
“八郎单身取琉球,九郎多士况善谋,虾夷若用西征力,鞑靼'19'俄罗皆我州。”此原系咏史之作,称扬义经弟兄'20'的武勇,但诗既不佳,思想更谬,盖优越感之恶化,有如勃阑特思之批评普式庚(Pushkin)晚年正是兽性的爱国了。
第一部分万世一系与武士道(2)
再说其二是对于君的感情。日本现在虽然还有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个阶级,普通总说古来是一大家族,天皇就是族长,民间亦有君民一体的信仰,事实上又历来戴着本族一姓的元首,其间自然发生一种感情,比别国的情形多少不同,或更是真情而非公式的。在中国六朝时有过雄略(二十一代)武烈 (二十五代)诸天皇,据史书上说颇为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