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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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日本反汉文化的反动来说明近来许多离奇的对华行动,自己知道不见得怎么靠得住,但是除此以外更没有方法可以说明,只好姑且以此敷衍。友人来谈,把大意告诉他,他不很以为然,说日本的这些手段并不专是对中国人用的,在本国也是如此,不过程度稍有不同罢了。举出例来有三月初北平日文报《新支那》上所载有称支那一读者的投书,有云:
贵报说中国人不大尊重人命的事情,甚是痛快。但是日本记者诸君这样说,我想不妥当吧。为什么呢?因为日本似乎也并不是怎么尊重人命的地方。在那大地震的时候,造出朝鲜人的谣言,把他们杀了许多,又因了官宪的命令,不但是大杉荣夫妇连无罪的小孩儿也都虐杀了,这些事不说也罢。因为这些相隔了十四五年,青年们大抵都已不记得了吧。那么现在且来谈那满洲事变之后的,犬养木堂翁的暗杀事件。不,那并不是暗杀,非说明杀不可也未可知。明暗虽有区别,断人家的生命总是一样吧。现役军官杀了现任的内阁总理,还有成千成万的人民出来请愿减刑,减了刑的陆海军士官们又都恬不知耻地活着,真是奇事。我不知道武士道是什么东西,但从戏文和说书上也听到过一点儿,在那有名的五一五事件里什么地方还留存着少许武士道似的东西呢,我想来想去总是不懂。断了人家的性命,自己的生命是可惜的。这或不是残忍亦说不定,但难免是卑怯。(据上海《立报》译文。)
第一部分日本对华行动的背后(3)
在我的《管窥之一》也曾说及云:
“其次还有民间主谋的一团人,首领井上日召据说是和尚,初审判了死刑,再审却减了等,据报上说是旁听的那些亲戚家属听了减刑的判决都喜欢得合掌下泪。我看了这记事却觉得满身不愉快,阿弥陀佛,日本的武士道真扫地以尽了。主谋杀人的好汉却怎地偷生恶死,何况又是出家人,何其看不透耶。”
照这样看来,日本人对于自家人的行动也差不多,亦何尝明净直耶。其原因何在,鄙人不敏无从解说,只能正直地自白云不懂耳。我平常这样想,日本民族与中国有一点很相异,即是宗教信仰,如关于此事我们不能够懂得若干,那么这里便是一个隔阂没有法子通得过。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平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者,却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教的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而不热烈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会,神舆中放着神体,并不是神像,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物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的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一爪,非意识地动着。柳田氏所著《祭礼与世间》第七中有一段说得很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情感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特别地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得见了也并不一定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了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
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至少以我个人浅陋的见闻来说总是如此。如容我们掉书袋,或者希腊古代所谓酒神祭时的仪式颇有相似亦未可知,不过那祭典在希腊也是末世从外边输入的,而且在爱好希腊文化的人看去也未必感到亲近,虽然这在民间信仰的研究上极是重要。日本的上层思想界容纳有中国的儒家与印度的佛教,近来又加上西洋的哲学科学,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还是似从南洋来的神道教'52',他一直支配着国民的思想感情,少数的贤哲有时能够脱离了,或把他醇化些,可是不能动得他分毫,到得有事时主动的仍是那些神凭的英雄,演出来的便是那一套把戏。我想假如我能够懂抬神舆的壮丁的心理,那么我也能够了解日本的对华行动的意思了吧。可惜我不能,我自己没有什么宗教情绪,对于这些事情简直张不开口来,别说想去啃一下了。而不懂得日本神道教信徒的精神状态便决不能明白日本的许多事情,结果我不得不绝望,声明我不能懂,上边所说的也都是废话,只余这不懂的一句声明,这一句话却是很有价值的,或者在我的《管窥》四篇这是最有价值的话亦未可知。日本常以书画美术等中国系统的文化给西洋人去看,又以机器兵械等西洋系统的文化给中国人来看,其所特有的神道教精神却并不提出来,人家并不大注意,其实这是大可表彰的,日本如要为右倾运动找一个灵魂,这就是的,亦无妨称之曰国粹。我们平日喜谈日本文化,虽然懂得少数贤哲的精神所寄,但于了解整个国民上我可以说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种文化所表示者往往与事实现状背驰,我们即力加辨明,在常人看去难免以为终是诳语耳。日本文化可谈,而日本国民性终于是谜似的不可懂,则许多切实的问题便无可谈,文化亦只清谈而已。我既声明不懂,就此结束管窥,正是十分适宜也。
廿六年六月十六日于北平。
第二部分战败的悲与喜
从友人那里借来一册日本小说,书名《播州平野》,宫本百合子著,一九四九年出版。她是现代日本的进步作家,本姓中条,在苏联留学,嫁给宫本显治,显治以共产党关系被判无期徒刑。至日本降服,始得出狱,已被监禁十二年了。这小说便描写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以后,石田广子为迎接重吉出狱,往来于母家夫家及东京之间,所见家庭社会上的情形,对于日本战败悲喜交并,很有意思。由著者看来,“这大(军用)工厂因了轰炸而破坏得踪影全无,无宁认为趋向整理的第一步,也无不可。”就是在一般民间,也都厌战,等到投降发表,大家倒反而觉得透过一口气了。第十二章末节说,“在那地方从五月时起街上流行着这样的歌云:
日本是好的国土,花的国土。
七月八月是灰的国土,九月十月是别人的国土'54'。
每一辆公共汽车上,必定有一个宪兵搭乘着跑路。可是在这街路上,这歌流行着,歌唱着。因了在生活上被套上去的愚弄而生的愤怒,使得各人对于这歌词的辛辣引起了同感。”其时还是在发表投降之前,于此可以见人言之可畏,够得上与中国古时所见的童谣相比了。(写好后见齐公文,知此书已有中国译本了。)
闲话日本天皇
一
俗语云,莫言闲话是闲话,是非多从闲话生,我就知道有过两件闲话的官司。其一是《闲话扬州》,作者易君左,关于女人说了些不很客气的话,被扬州人群起而攻,几乎捉将官里去,后来大概是道歉了事。其二是《闲话皇帝》,作者未详,有一两句话说着日本的天皇,引起严重的交涉,国民党政府张皇失措,把编辑杜重远关进牢里去,好容易才算完结。那文章当然谁也不注意,后来要看时却找不到了,只在北大的一个朋友那里有一份,他遇见日使馆的清水董三,问闲话事件为什么那么闹得严重,答说我也不知道呀,又问你看过那文章么,答说不曾见,告诉他我倒有一本,他很高兴要借读一下。里边犯忌的地方只是这样说,听说昭和喜欢研究生物,假如让他自由去做,比给军阀做傀儡实在于他更是幸福些,为了这句话那么小题大做的闹起来,清水看了也为之哑然。不久之后,吴佩孚在北京,有一次在宴会上,不知道主人是哪一方面,座中有几个日本人,都是参赞书记官之类,吴大发议论,说日本为泰伯之后,是他的同宗,而且辈分可考,昭和是第一百二十四代,他是一百二十三代,意思是说正长一辈哩。这在日本当然是大不敬,但是因为是他们所爱的北洋派巨头说的,认不得真,那些书记官都懂得中国话,弄得啼笑皆非,只好假装不懂算了。至于计算世代,昭和是从神武天皇算起,吴从泰伯算起,一样的靠不住,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二
日本的天皇对于杜重远这回总算是威风十足了,可是他在家里却也未必怎么阔气。议员尾崎行云近时在一篇文章中说,日本夸称忠君,其实何尝如此,德川家康专政时给天皇的禄米每年二十万石,那个由强盗出身给德川帮凶封为诸侯的蜂须贺小六则有八十万石,三百年中大家视为固然。再回溯上去,十三世纪初后鸟羽上皇因北条义时横暴,讨伐不成,反被流放于隐岐岛,又百年后,后醍醐天皇同样地被北条高时流放于该岛,当时史书上记之曰“天皇御谋反”。就是在明治王政复古之后,政客想借他压服军阀,军阀又借了欺骗人民,但老百姓还是心里明白的。御用新闻记者报道兵卒战死高呼天皇陛下万岁,老太太们辄曰,好说,事实却不如此,他们死时总是叫妈的。又有教育敕语,学校仪式必须恭读,青年小学教员捧之上楼,至楼梯曲折处倏夹于胯下,与生徒共哄笑,旋复恭捧以至礼堂。这种小事情不曾公表过,只是私下却也普遍地流通着,显露出民间真正的空气,是很值得注意的。此外还有些关于明治大正的传说,一般社会大都知道,但是因为是黄色的新闻,也不便记述,大概他们对于这几代皇帝与中国人从前看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与光绪)相差不远,只是并非异族,便看作一个胡涂的家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