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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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薄
智能其实就是芳官、藕官等的“后来”。她的青春,伶俐与美丽、勇敢,与芳官等何其相似?而当她逃出尼庵,来到秦钟家,结果是被秦父逐出,笞杖秦钟,导致父子双亡。智能亦踪影了无。
铁门槛外(3)
芳官等俱属稚嫩之人,岂能真正“斩情”?而日后若有情遇,亦逃不出智能的模式。“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也几无例外地是她们挣扎于空门中的写照。
那智能与秦钟悲惨的爱情邂逅,对于正在准备元妃晋封庆典的贾府众人,是几乎不存在的。唯有宝玉“怅然如有所失”,独守凄凉,而对元春带来的荣华“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这就是贾宝玉这个人物的价值所在,他的心镜透明,如同一座人性遭遇的气象所,观测与纪录着所有被吞噬的青春与人性;也像气象员一样,对天气的恶变毫无办法。
这些所有以各种原因进入空门的女性,包括惜春,无一不曾得到过他的关注与同情。
宝玉自己最后是由“槛内人”变成了“槛外人”,这一点各家说法倒都没有异议。穷困也罢,“情破”也罢;成仙也罢,苟活也罢,总之是成了一和尚。
而槛外人者如妙玉,则又遭大劫,重入槛内颠簸。
想那千年的“铁门槛”也不过是一道山门,任凭清风明月来去,亦挡不住洪水猛兽。凤姐受贿在铁槛寺内拆散情侣之事,亦是槛内槛外相勾结而成。可见槛内槛外,风光是连成一片的。
王国维则以为:紫鹃惜春之入空门不能与宝玉相比。
故宝玉为《红楼》之主角而她们不是。
《红楼梦》以“不悟”表现“悟”的美学至道。内中人俱为痴性。痴于钱、情、利、名、气、性。一条路走完才算悟。
走,就是美,悟则是深。那“好了歌”中,“好”就是不悟,“了”就是悟。按书中的字面解:悟就是“白茫茫”,就是“真干净”。悟就是散,就是“大厦倾”和“灯将尽”。就是在人世生活的一切迷恋和线索的消失中断。
作者对书人人的这些各种痴迷,并无标定的褒与贬,写来都是至性,天生人成这样。他和她的活法,想头就是这么一种,没有这一种和这种种,就没有人和人世。
那贾瑞因为贪淫,进入到道人所送的“风月宝鉴”中,纵欲而死。故《红楼梦》又名《情僧录》,也叫《风月宝鉴》。
作者并没有让高雅的活法战胜低俗的活法这种意图,都是花,都属于花开花落。都是鸟,都属于末世鸟。其实,这才是作者对世界和人生探索的某种领悟,才是真正的大悟。
曹雪芹在书中多次贬斥炼丹修行登仙术,说明其对于成仙之说,亦甚徘徊。书中所说的太虚幻境,仙姑世界,与正统的佛道宗教殿堂也不相干;是他创意的自由灵魂的幻想乐园。
“千年铁门槛”只是一道人人都要结束生命的归宿,所谓“大限”者也。
“槛内”“槛外”俱是人间游戏,并无更大奥秘。
观曹雪芹本人,其经历红尘而归隐清静,超脱,献身心目中的文学创作,达成一种中国式的理想人生观。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
故此,书中的“太虚幻境”,可以认为是一种对人生体验后的艺术升华,艺术体验。即是他在世俗生活结束之后,所投身的那一种灵性生活。
末世《红楼》末世魂(1)
末世《红楼》末世魂
——赏戴敦邦画册
一日上街淘书,得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戴郭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回家选得月朗风清之日,无人干扰之时,便翻开细细玩看。
一上来,有突兀感。另一派气氛,另一种格调。
开头一幅,“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是一叟一幼女嚎哭于一窄床边上。穷极四壁之感。写意不像写意,写实不像写实。
林夫人之寝室是此等格局吗?林如海再不济贾府,也是探花出身,官及盐务使。虽则死丧乃悲哀事,但悲哀也是有品有位的。
贾敏发丧不如秦可卿那么形式的庄重,但江南家室,书香之雅,另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于是觉“黛玉丧母”图太寒酸。而“贾母行乐”图太臃肿。男性人物似拟北方风味,却嫌笨拙。如柳湘莲训薛蟠图,完全没有了才艺柳郞的气韵。粗鲁,无丰神。而女性人物之风情妖娆,则为过去《红楼》画中闻所未闻。如“龄官呕蔷”图,如“迎女归元”图。
故事与人物倒画出了,但使我想起的却是“三言”“二拍”之流的插画。看出的是市井间奔涌的喜怒哀乐,仿佛财主日子的折腾,而不像世家深宅大院。处处有小家窄门,内外不分,一股子男女混杂的浊气。
而《红楼梦》的特殊气息,大观园的幽深女儿国景象,以及那一种荣衰之落差,那一番富丽与凄凉的交织却找不到了。
失落惘然之际,不妨放下两日,过后又看。
也许,须得一个过程。因为心中有许多《红楼梦》的版图积累在那里,一上来,总是希望一种顺,像喝水一样,习惯性地欣赏。
对于一个对《红楼梦》怀有年深月久的眷恋和成见乃至偏见的人,必须怀着开放的胸襟来看戴画,才会有新的收获纳入心扉。
令我钦佩的是,画家戴郭邦不甘于只让人家以怀旧之情来欣赏画册《红楼梦》,他不是那种只想借助于曹雪芹神力影响来敷衍自己的画卷的画匠。
戴君是想画出他心目中《红楼梦》,他心目中的诸人和诸种世态表情。在他笔下的《红楼》情态,有的甚至是为文学家所忽略,有的则是作为文学,尤其是含蓄的中国传统文学难以表达的。
在画家的笔下,也应当允许“另部《红楼》另样魂”的生发创造。这正如在文学家的眼中,已经有了,而且还要有,继续地有许多部依各种不同性情不同理解的《红楼梦》一样。
《红楼梦》本来就不只是一部小说,它是中国历史长河的一段,它当然地属于热爱它的读者、学者、画者和全世界愿意诠释它的人们。它必将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氛围的人群中,翻卷起不断的波澜,散发出万古常新的信息。
翻看着戴氏这本画册,我渐渐脱出窠臼,发现了许多幅自己喜爱的画面。
总体上看,男性比我想象中的慓悍,女性也更显妩媚妖娆。这使得《红楼梦》脱出那一股宛如叹息的丝竹之气,而充盈起血肉之躯,仿佛有了呼吸,有了气味,有了喘息和呻吟,有了欢叫声和强烈的动作,爱抚与打斗。
最为醒目的是“宝玉入幻”图,共有两幅。
一幅是宝玉以被动的方式接受仙姑的爱抚。背景是巨大的金刚魔女欢媾图。
这显然引入了佛教密宗派的内容。在密宗认为,男女之交欢是达到极乐修炼的途径。这是画家的创意。
在《红楼梦》原书中并无关于密宗的描写。在警幻仙境中亦无提及。书中所说,仙姑所以引导宝玉进行性爱,借口是受他祖先“荣宁二公之托”,为警示他日后从功名路上走。
画家在此画上密宗行乐图,是一种对《红楼梦》思想理解上的创意。从形式逻辑上看,警幻仙姑用云雨之事来传授仙境之意,也可与密宗相通。
这幅画还暗示了宝玉在与仙姑妹妹可卿结合之前,先与警幻仙姑有过性的尝试。书上说仙姑密授以云雨事,恐怕不只是嘴上言语。
另一幅“入幻”,则画得有如希腊神话之爱神图。画中人俱为全祼,动作姿势亦全在爱俗之中。
警幻仙姑和她所派来的仙姝可卿,本身就是两位爱的启蒙者。中国传统中没有这样的神。神仙要动了欲念,就要被打下凡尘。中国人的观念是把情的萌动看作孽缘孽债。总之困扰,“情欲”是要被解除了才会幸福的一种负面的东西。可曹雪芹却用文学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美与爱之女神。
画家戴氏将警幻仙姑展示爱欲的祼体放在醒目的位置,表示她在指导下面的一对少男少女进行初交。这再次强调了警幻密授云雨的前提。这位警幻仙姑是一位什么样的角色呢?
人们分析《红楼》隐事,认为宝玉这一次午休于宁国府,实际上是与秦可卿有了私情。仙境中的仙姝也叫可卿,就是明示。
那么仙境中的警幻仙姑其人又是谁呢?是谁在可卿之前与宝玉先试云雨?
而将宝玉引入宁府看可卿并与可卿私交最深的人是凤姐。在仆人焦大的嘴里也骂过:“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人们一般以为的是凤姐与贾蓉的暧昧。是否还有其他?不敢妄写。
戴敦邦这二幅画,引人深省,表明他对《红楼梦》有自己的阅读与思考。
就《红楼梦》文字上的明确描写,宝玉的初情,不是被竹马青梅的黛玉所得,也不是为新婚妻子宝钗所得,因为她们都是“非礼勿动”的上层女性。而是在仙姑的启导下,情不自禁,就近找那本来在身边相就的伺候者袭人试验一番。初欢的果实就这样送给了仆人。
在这一点上,东方西方一样,都不重视男性的贞操感。那黛玉与湘云、宝钗等还来祝贺袭人,祝贺她得到一种暗示性的侍妾地位。
就这一点说,男性与下层的女性更容易亲近。那上层的女性是吃亏了。终要白纸之身心,来嫁一个风情熟练的男人。不能取得情感上的对等。
这两幅图其实标志着宝玉作为一个男性的成熟。同时,也表示着男女性事在《红楼梦》一书中所占的重要位置。不同的人不同的层次,以不同的方式进行他们的追求和试验。即使是想回避它抹杀它的妙玉,也终逃脱不了为外界的欲念所陷。
性常常上升到政治,尤其家庭的政治。如此,“迎春归元”图竟也颇具春色。
末世《红楼》末世魂(2)
前面有“迎春遭遇中山狼”一幅,画中的孙绍祖,高壮如异兽,十分可怕。此人习武出身,在体格气质上与迎春全不相般配。弱柳狂风,遇此必死。“中山狼”之形态毕出也。在这桩弱女悍夫的不幸婚姻的室内细节,文字没有写到之处,似乎都可从画中窥出。
看见这样不和谐的室内图,不禁令人痛恨贾赦枉为人父,竟将弱柳般的女儿,送到这禽兽般的孙绍祖面前。这哪里是为女儿寻夫婿选婆家?何尝考虑过自己女儿的性格与幸福的可能性?
用孙绍祖的话说,是迎春的父亲借了他的钱,赔不起,将女儿送来抵债的。是否真的如此?尚难考据。但既然举大礼迎入孙门,本来就是娶为夫人的。却没有任何的地位和生存保障。
这令人想起同是在夫家被折磨死的尤二姐。二姐吃亏在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贾琏孝中娶亲,来路不光明。又说是其在娘家时“名声不好”,许过别人的人。
可这深闺中的迎春,洁白无辜,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却也如此惨死,草草发送。可见曹雪芹目光之锐利,看出封建礼教“杀人不用刀”。不管你是违背还是温顺,不需要借口,一律都杀。生杀大权,俱在“夫权”之内。
故书中用宝玉之口,为女儿出嫁而哭。其中内容,为他口中难言。
这就是:不出嫁之前,虽有“父权”,一时还管不到那里,况且没有要了女儿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