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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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菱洲怀姐”,是画家为这位无辜女性所作的缅怀。体现了他对这位茉莉花一样细微芳香的女性的珍惜之心。
同样格调的是“茗烟拜井”,因是祭奠被自己连累而死的金钏儿,宝玉心怀愧意。
另一幅“雨中踢袭”,倒画得满解气,那位假贤德的袭人挨了一窝心脚,活该!
“斥湘褒黛”也画得好,宝公子刚才会见了那个不乐意见的贾雨村回来,大热天,好不耐烦也!一面让袭人脱靴,一面又听见湘云劝他仕途经济的话,不禁忍无可忍,发出一番由衷之言来。却令黛玉走来侧面听到。
“黛玉葬花”却不如“宝钗扑蝶”。二图一简一繁。戴氏原来善于画生活态,而不善纯诗意的抒发。一到了主观情愫为主,如“金钏投井”,就只能以黑墨浓重,阴影重迭来表现。
戴氏的《红楼梦》画册内在中有极强的上海文化倾向。但他又不像陈逸飞那样,把人物工艺化,消除了个性,只剩下功能。他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者。
那幅作为封面的宝黛二人“共读《西厢》”,看来是为画家最中意的。但我不以为然。我以为这画上的宝黛,尤如弄堂里的一对邻家儿女。宝玉太顽劣,黛玉太世故,不招人喜欢。没有那种欲就半推的《红楼》情调。
黛玉的孤高其实是一种清雅调,不是那种“拿着”男孩不放的袭人气味。她常常闹气,不是要挟,只是自伤。所以宝玉最怕她陷于此种悲境,常要为她消解。
“平儿理妆”一幅也过了份。“喜出望外”倒表现了,但画中宝玉的举止,却有些“白相”味道。真真冤枉这位怜香惜玉的宝二爷了。
其实宝玉对女儿的亲密,带有极强的体贴尊重,一面又极其细腻,不让人家过意不去的。这是他哥哥的伺妾,受了委屈避到怡红院里来梳妆。宝玉虽然有替她簪花之举,但心里对平儿今日遭打和平时处境深所同情,带有沉重感,所以举止决不该是如画上手舞足蹈的。那样子仿佛是拈花惹草之辈得了便宜。
另外,那平儿刚刚遭了凤姐的打,自己的身世身份感触尤深,也不应当在怡红院如此半祼地打扮。她是个小心的人,连与贾琏说话还要隔着窗户。何况平时帮着凤姐管理府内,也是个有威仪有脸面的人,岂能连香菱都不如?
那香菱换石榴裙时,还必叫宝玉背过脸去。并且交代他别告诉薛蟠。大家规矩,这些做妾的最有心数。哪有平儿到了宝玉这里,就放诞如此?
末世《红楼》末世魂(4)
宝玉与平儿的情份,表现在几次怡红院内的下人事情,平儿都遮挡,息事宁人,为护住宝玉的面子,为他不生气。这是一种升华了的友谊,一种难得的大家庭内勾心斗角之外的体贴之情。
寄身恶人凤姐之侧,平儿这个人还有些可爱处,也就在于她自己能够作主的地方,比如对尤二姐,她能够尽一份人情,没有忘记自己身份,能以善待人。
对宝玉与众女性的情感度数把握不准,是戴画的通病。
如一幅“晴雯撕扇”,晴雯之妖冶状,恰似王夫人的指责:“狐狸精”。其实晴雯平时在怡红院内操心勤谨,单纯无邪。她临死时还不服气,对宝玉说:“我虽然生得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但戴画的晴雯形貌风骚,却不是芙蓉女儿的冰清玉洁之姿。戴画冤枉晴雯了。
同样“五儿待夜”图也承其妖娆作派。将宝玉思晴雯偏于“色”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如何作出?
按高续,其时宝玉因失通灵,性格呆滞,五儿尚且嫌弃。可见五儿与晴雯不可相比。此意画中无有。本应该是:见其形而思其人,却不得其精魄,知为另外之人也。此画中宝玉神志应为恍惚也。
人物分寸把握失当的,如“贾母救孙”,画中贾母威严有余,心疼气急不足。
“鸳鸯抗婚”一幅,书中有说,当鸳鸯突然跪下哭诉,一面打开头发绞断,李纨见势不雅,已经急忙带着众千金规避了。
而戴画上却是李纨与诸小姐们依然木立凝听。此非贾府大家之礼也。那伯父辈贾赦要娶小老婆的事,岂是小姐们可以凝听的?非礼勿听也。
描画女奴生活的“小红受斥”,两个大丫头认为小红没有给宝玉倒水的资格,那一副悠然自命的神情,小红则手足无措。画出了“红楼”的另一层世界。历来主子收拾奴才,不如奴才收拾奴才更彻底。正是她们这一副“二主子”的暗威,令小红放弃宝玉之图,另寻贾芸之恋,后来反而跳出火坑,另得生路。
“袭人告密”,以及“秋桐恶语”等图尤为生动,还有“芳官闹婆”等这些内容,似乎更加符合戴氏活泼的画风。比之“雪中众艳”“贾母赏月”等图之呆笨,更令人感觉画家笔力于雍容不足,于生动浅俗则绰约自如。
而“妙玉烹茶”、“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等著名情节,皆未见有新处。
反而是贾雨村路遇冷子兴这样的情节,设计出郊野“脚店”,表现出一个在下层奔走,伺机而跻身势利场的小人来路。也表现贾府处于京都舆论的轴心,竟至于成为“脚店”话题。这类画意,倒很适合于《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一类故事。戴氏若试画出,必然生机盎然。
其实,人们一直以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典雅凝重,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世俗与官场市侩的狡诈油滑,是非多端,泼皮无赖,比比皆是。尤其明清社会,已经小有资本萌芽,市井之风渐入豪门。王熙凤一类人物的产生就早离了《四书》《五经》的谱,社会潮流早已经不是贾政之流可以把握得住的了。
一个贾雨村在全书中从头到尾左右逢源,忘恩负义,残害善良,却如鱼得水,金钱、美色、门路、气势皆一一到手。形似良儒志士,实则虎狼之徒。贾府的顶梁之柱贾政满口圣人之言,实则善恶不辨,为贪吏大开仕途,为亲戚开脱死罪。周围一班假斯文的小人,竟奉为“清客”。不贤不德、邪门歪道的赵姨娘,则是他的枕边人。
一个世泽三代的国公贵族府中,上上下下偏爱商人气息小惠小恩的薛宝钗,而冷落一身书香的林黛玉。所谓“诗礼簮缨之族”,却是如此势利浅俗。其传统的精神早已经空空。
贾琏于家丧国丧中娶二房,王夫人以儿媳之身份决策抄检大观园。这都是有违纲常的败家之象。
凤姐生日宴后撞见丈夫偷情,并诅咒她早死。秦可卿丧典倍极哀荣,却托梦凤姐准备后来光景。乐极生悲之兆头处处显现。正如本书一开头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所言,是表面荣华,内里衰落。看热闹的只道是一部盛世《红楼》,看得透的才知道是一部末世《红楼》。
戴画属于“看得透”者。故戴画的是一部末世《红楼》
岂止看透,他处处揭示书中不忍明写或不便明写的“马脚”于“麒麟皮下”。
《红楼》一书,因出于“文字狱”盛行时代,阴风遍地欲杀文人。所以声明所写“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皆是“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并明言忌讳“伤时骂世之旨”。
而戴氏所画,则正是捅出了此书的“伤时骂世之旨”。试问,迎春停尸之室,则其夫拥裸女淫乐。一个混帐透顶的场景。而贾家竟无人与之理论。此等情景,还不该骂吗?而王夫人手拉袭人,密室中定下晴雯死罪,花某人却做稳了怡红院的二房,蛇蝎之人盘据,芙蓉女儿死逐。
薛宝钗时常执扇,作雍雍大度状,联手花蛇蝎袭人,进军怡红院也。
可叹黛玉晴雯之类只知道花谢花飞,那里对付得了这般阴谋套路?
仿高鹗后续之文所画出的“宝玉伴妻妾”,则宝玉已无精打采,妻妾亦皆拙装,显出日子走下坡路的光景。宝玉百无聊赖,灵窍已灰。宝钗也只赢得个“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
末世《红楼》末世魂(5)
至于高鹗续书中“阻超凡佳人双护玉”的情节,我以为本是败笔,宝玉为僧,应是尘埃落定的事情。缘份到处自然僧。而高鹗于后四十回中将“宝玉要出家”写得明目张胆,阻碍重重,人为的因素居多。本来情节就太人为,动手动脚的武戏并非《红楼》风格。所以画家画出来也难以讨好。
戴画撕开了传统优雅温情的面纱,画出了那些花前柳下,花容玉貌之中人性中的贪婪、奸诈,不体面的耍泼和体面的阴谋算计,画出了一部张扬的《红楼梦》。
戴画所出旨意,在于画出《红楼》生活中的不和谐,不合理,不优雅,不顺气,不如意的细枝末节。正是这些细枝末节,预示与导致了红楼大厦的坍塌,诸人梦破,导致了最后“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戴氏有几个大处构思变革。
他为变传统连环画的全景、远景为中景、近景。舍弃和淡化了许多现代画者难为的场景细节,物件家什。进行了一番场景调度。如“黛玉焚稿”,画的有点象“舞台景”。上有瓦檐,雪花飘飞,下有火盆被炕。将黛玉生命结局的凄寒集中于此。
芦雪庭联句咏梅,也是“舞台景”的处理法。左右和上方全是白雪包围,宝玉眉飞色舞于姐妹之中。
他摄其形神,敢于升华,点晴。如太虚云雨,如“三姐殉情”,“迎女归元”。二尤之风采正如没有约束的小家碧玉,艳丽而近乎浪荡。三姐之死,具有揉碎桃花,玉山倾倒之态。至最后得偎依于柳郞之怀,画出一种惋惜之情。
注重了人物肥与瘦、艳与素、静与骚,及至表情,瞬间动作、关系反应、显出现场的生动气息。一改中国画传统中人物面目呆板,举止若定的风气。眉目传神,行动生风。如黛玉负气剪玉穗的动作,如莺儿与宝玉打格的动作。
过去的画重庄雅,戴画则不惜市井之笔,泼真。“破好事”一幅中金桂强小叔,更类于《金瓶梅》之风。
但《红楼梦》毕竟不是《金瓶梅》,其内容、层次,社会内涵和艺术内涵都不相同,是两个领域里的创作和贡献,表现的也是两种社会生活历史内容与艺术情趣。如上述,市井气息在戴氏的《红楼梦》画册中过于浓重,依然会有损于这部名著的内涵与风格。
“意态由来画不得”,戴画追求的恰恰是这“意态”二字。那么,在这上面的探索与创新中,有所偏颇与过失,也是艺术进程中的必然,洋洋一大部名著,不能要求幅幅画出精品,更不能要求幅幅都是人人眼中的《红楼梦》。
戴画为一家之画,尤如文章,也是一家之说。在《红楼梦》这一范畴中,拓开画路,拓开思路,戴画是有贡献的。
戴郭邦的创作使人对古典艺术的创新与发掘有所联想。
在我家乡昆明筇竹寺有全国著名的五百罗汉雕塑,其造型神态超过我所见到的各地神佛。江南名寺以及敦煌壁画中的人物皆无可比拟。
这是因为,筇竹寺的罗汉已经全然脱去了宽额厚唇的印度相貌,也不是慈眉善目形的中国式白描人物。塑造它们的大师,早就领悟了艺术之真谛。
传说当年,他每逢集市,便带着弟子们下山去,在集市间走动,寻找众生各态,将那些挑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