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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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比主子还要“左”,贵妃姐姐下令宝玉随姐妹们入住园子,谁敢说不妥?那袭人之坏,就坏在一句话:“多早晚让二爷搬出了这园子才好。” 此话原是王夫人与贾政想讲而不敢讲了,让这个奴才讲了出来,一拍即合。试将袭人的原话引几句,知道此人如何不堪:“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别人,只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之后,却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王夫人忙感谢袭人“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了。”王夫人因此将她提拔为“暗妾”,将宝玉交给了她,又是许愿,又是放红包,送小吃。这只“西洋点子叭吧狗”,从此有了咬人的身份。这不光采的“暗姨娘”地位也如宝钗之“金锁”的谎言,是经不住推敲,来路不明,代价待考的。袭人一句话否定了园子里的生活和生活在园子里的人们,说别人都是对宝二爷的前程有坏处的。说自己如何为宝二爷的品行名节操心。真真无耻之徒也。换了别的女奴,自己偷偷地与宝二爷上床干了些“没品行”“坏名节”的事情,哪里还有胆子来主子面前说这套正经话?再比比屈死的金钏儿,不过因为和宝二爷说几句笑话。屈死的晴雯,不过因为生得好了些。她们与宝玉的关系都是清白的。真正坏宝二爷品行的正是这大胆无耻的袭人。王夫人听了她的话后,还不敢违背元妃之命,要宝玉搬家是搬不了的,就只有做零碎的。这就是晴雯等人成了“清君侧”的牺牲的原因。此处,袭人已经将枪口对准了林黛玉,瞄了瞄准星,下面将看势头装子弹了。
四、 她为达目的,手段多端。善于洗涮行凶痕迹,所谓安排人为被逐出的晴雯送衣服包袱,以继续欺骗宝玉及他人。其行为周密,掩藏之深。她谗言黛玉,笼络宝钗,结谋麝月秋纹。满园子人,唯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将她看出,痛骂了一番。曹公写她雨夜中为宝玉开门,挨了一窝心脚,令人好不称快也。
花袭人与“国民性”(2)
五、 她变节投降比谁都快和彻底。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上,众人掣签,素来以稳重第一自居的袭人,抽得的诗句却是:“桃红又是一年春”。各人所抽的花名诗句,俨然是幻境命运册子的补注。行酒令时将桃红比袭人,是对于她趋时的活法和忘耻人生的一种辩饰。 “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桃花的意象,在中国文人的笔下,一直是有轻薄之嫌的。此处又影射历史上桃花夫人在息国灭亡之后,归楚王,复生子之事。讽刺她“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袭人骨子里正是“在山吃山,在水吃水”,口口声声言“志节”,其实志节本是她身外物。琪官与宝玉的关系相当暧味。贾宝玉有同性恋行为。同性恋在中国古代是最先取得社会认可的。连官至宰相的洪承畴之类,都是同性恋者。在中国古代的同性恋中,尤其在权贵与伶人之间,有一方是被玩弄的,甚至是被培养成这样的。并非是平等相恋。那袭人先是看不起戏子,后来又嫁给了宝玉的同性恋人,这对于她原来的自作高贵和海誓山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与不洁。她终究还不会去死。她曾经自认为,在怡红院中没有人能比得过去。而经历过晴雯之死的宝玉,却再也不会领情于这变色桃花,她其实已经是一床破席,与贱人同卧。并非指蒋玉涵的职业,而是指他曾是一个昔日王公的同性玩物。如果说当年陷害晴雯等于死地,伪装贤人,是为了争夺对宝玉的感情,还有一丝女性弱点的可悯恕,那么后来背弃她对宝玉的誓言,委身戏子,则完全地暴露了她并非是钟情而为,完全是为了自己苟活的舒服。那宝玉穷困后她为什么不守呢?换了晴雯,病中补裘,岂能在难中离弃?
袭人——温柔的阴谋者
袭人,名字在众女奴中别出一格。
其他女奴的名字,如侍书,入画,司棋,也是动宾结构,含有动作,意味幽雅。侍奉读书,进入画境,专管棋类。总之都是服侍小姐少爷们,围绕着他们的日常活动周转的意思。
而“袭人”,却是直奔“人”而来,她工作的对象不是琴棋书画,而是人。
宝玉曾向父亲解释说,因为古诗有“花气袭人知昼暖”,此奴性花,所以命名。《红楼梦》因借贾政之口评价,说袭人的名字来自艳词,刁钻。“袭人”此名的确是诸女奴名字中最艳且带些迷惑气息的。
读进《红楼梦》去,直接来感觉这个名字这个人,便感觉有一种迫人,粘附人,攻击人,并有难解难分难缠之意思。
观袭人之人格内涵,其实是一个层次结构丰富完整,表现方式生动具体的国民性格。其种种表演,令人熟悉。
由于封建秩序太长久,我们这个民族本来就有着致命的弱点。奴性,就是最深的烙印。奴性导致人性与人格必然的不完整。
而由于元、清两朝长时间的统治过程中,以游牧社会的奴隶制渗入中国,将这古老的封建国家更拉向后退,使国民性中的奴性更加深重一层。由于长期生活在被征服的耻辱中,使汉民族的心灵深处日趋卑怯,生存方式复杂而扭曲。
而继元代、清代之后,儒家最宝贵的思想诸如“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等等已经少有提及,因为在封建的至高权力上又加上了外族压迫的深重色彩,可以说儒家精神及思想已经再度地萎缩与异化了。君臣关系又加上了种族歧视,怀疑与迫害,儒家理论已经失去了其信仰的神圣性,而变成了清王朝统治中国的纯粹工具。因此知识分子及汉族臣属的奴性也进一步地深化了。
《红楼梦》中的袭人,正是继元代和清代之后,社会退化,奴性加剧的积大成者。而晴雯、鸳鸯一流,则依然继承着中国正统儒家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纯净精神。她们是曹雪芹本身信念追求的代表。
奴性必然带来强烈的排他性。“争宠”是奴隶心态的重要标志,甚至是生存方式与生存价值的体现。
“无品格”则是奴性的必然。因为争宠是不择手段的,清除对手是势在必行的。对于奴隶,机会只有一个,主子只有一个。上爬的道路只有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所以奴性是不会容忍同情心和良心之类的,同类都是对手,竞争是凶残的。
奴才是不敢进行面对面的斗争的,他们惯用的是“舆论杀人”,这也是专制社会的特产。“舆论杀人”的特点是不需要事实证据,凭风点火,造成印象,迎合当权者的心理,那么对方便必死不可。
试想,如果是开明社会民主风气,那晴雯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也可以摆事实,证明究竟是谁“勾引宝二爷”,“坏了宝二爷的名节”?可这是专制下的贾府,只要主子相信的奴才指认,那毫无分辨之理,拉出去就是。这种指认同类的奴才,亦是专制不可缺少的零件。
奴性往往以“忠诚”为表象。但奴性的忠诚恰恰又是最不可靠的。因为它是以求生存和生存条件为谋取目的,而并非是信念情志的产物。《红楼梦》上说袭人“有一个痴处,跟谁心眼里就只有谁”。表面上是表扬,贾府主子也以为是优点。但其实她并不痴,当势败如山倒,则树倒猢孙散,更是奴性的合理性。因为她必须攀附才能生存,所以绝不可能有独立人格和独立行为。奴性的“誓言”只是相对稳定的主奴状况。大局一变,她的主子也会变,她又会发出新的誓言。
可叹近百年来,奴才与奴性依然层出不穷,谬种尤其旺盛。令善良耿直者,代代受其祸害不已。
袭人,实为“人”之威胁,人之隐患,人之祸害也。
在中国社会,只要封建的余孽不除,则袭人一流的天地就宽广得很,袭人式的恶性奴才也因得势而子孙无穷尽也。
呆憨存真性(1)
呆憨存真性——香菱
凡曹雪芹所钟爱的女子,从湘云、晴雯、香菱及黛玉,不憨即呆,不痴即烈。看那回目上直称“呆香菱”、“憨湘云”,俱是不精谙世故的天真烂漫。
“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即文章”虽是客观存在,却非雪芹所赞赏。
若非其憨其呆其痴其烈,岂不让这混浊世界混同黑白?珍珠岂可混鱼目?此正是她们的洁质人性,宁死而决不能弃的。
香菱是薛家买来的侍妾,身份等同于宁国府的嫣红之类。她为粗俗不堪的薛蟠所占,本来与大观园无缘。但污泥岂夺菱角香,而却因其资质不凡,被园中众姐妹所接纳。
在大观园中,她重返小儿女们天真烂漫的斗草世界,引出宝玉见怜,袭人换裙的逸事。而更承蒙黛玉见容,潇湘妃子平素目下无尘,竟收香菱为徒,使其学诗。
见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薛蟠一出门,那香菱得以进入大观园,学作的第一首诗即是“咏月”。
她不过是学步,学用音律,哪里有真诗怀去放开来咏吟一番?
如果香菱真的能够对月起意,必然会咏出自己身世之叹。在她,父母事全然淹灭,永远的谜伴随人生;而或其情窦已开,识人渐广,又岂能对自己归宿如意?
而香菱“憨”到全无这些隐私之念头,所以也决成不了真诗人。哪里学得到黛玉的境界:花鸟即我,我即秋色。
而香菱咏月,不在其拙诗,别有一番妙境。此谓女儿之清白,玷其不污,染而不黑也。遥映其父甄士隐昔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之品性,此是借月假诗,还香菱之原本身份也。
那黛玉向来似于别人无恻隐之心,今独施于香菱,有物伤其类之叹。
想大观园中,除两个驾娘是姑苏请来的,一班小戏子,是从“南边”买来的,黛玉再无乡音之托。今香菱却是姑苏人氏,人物整齐,资质上佳。幼而失牯,弱于自己。又一派天真,全不染两府中的人际势利,令黛玉无须防范。故怜悯之心生之。
黛玉,非不能容人之人。与紫鹃、香菱竟能如姐妹般相处。可见平日在主子堆中的孤高斗气,是一种势单自卫之反射也。
香菱的事迹,一是“情解石榴裙”,一是学诗。而竟能得黛玉收为弟子。决非嫣红之流可比,亦不是尤氏姐妹一类。袭人、平儿在她的面前,亦显见得小家碧玉式的伺妾之俗,不过铺床叠被之艳仆而已。
香菱者,其心正,其气清,其质纯,其情慧,其志诚。
“黛玉教菱”则是一幅长姐幼妹的仁性图画。在第一回中“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时,香菱已三岁,时为英莲也。
“风流冤家”的另外一半,在宝玉出世前“落尘”,另一半则与他同时或后之,故宝玉“姐姐、妹妹”总叫不离口。
菱长黛幼,差四岁,而态度颠倒。因憨而减其岁。
香菱学诗,咏何不可,偏偏咏月?
且非是中秋十五之类正题,乃是黛玉的一句话,说因见昨夜月光好,本欲亲自作一首,如今入与学生作题目。
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