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回忆录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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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园,时隔只有九天,却仿佛真正换了人间。临走时,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回来时却一切都清清楚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天空更蓝,云彩更白;山更青,水更碧;小草更绿,月季更红;水塔更显得凌空巍然,小岛更显得蓊郁葳蕤。所有这一切,以前都似乎没有看得这样清清白白,今天一见,俨然如故友重逢了。
楼前的一半种了季荷的大池塘,多少年来,特别是近半年以来,在我眼中,只是扑朔迷离,模糊一团,现在却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奔来眼底。塘边垂柳,枝条万千,倒影塘中,形象朗然。小鱼在树影中穿梭浮游,有时似爬上枝条,有时竞如穿透树干。水面上的黑色长腿的小虫,一跳一跳地往来游戏。荷塘中莲叶已田田出水,嫩绿满目,水中游鱼大概正在“游戏莲叶间”吧。可惜这情景不但现在看不到,连以前也是难以看到的。
走进家中,我多日想念的小猫们列队欢迎。它们真也像想念我多日了。现在挤在一起,在我脚下,钻来钻去。有的用嘴咬我的裤腿角,有的用毛茸茸的身子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有的竟跳上桌子,用软软的小爪子拍我的脸。一时白光闪闪,满室生春,我顾而乐不可支。我养的小猫都是从我家乡山东临清带来的纯种波斯猫,纯白色,其中有一些是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一黄一碧,俗称金银眼或鸳鸯眼。这是波斯猫的特征之一。但是,在我长期半盲期间,除非把小猫脑袋抱在逼近我眼前,我是看不出来的。平常只觉得猫眼浑然一体而已。现在,自己的眼睛大放光明了,小猫在我眼中形象也随之大变,它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瞅着我,黄碧荧然,如同初见,我真正惊喜莫名了。
总之,花花世界,万紫千红,大放光明,尽收眼中。我真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我真觉得,大千世界是美妙的。
我真觉得,人间是秀丽的。
我真觉得,生活是可爱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二进宫的产物。我现在唯有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我三进宫。
2000年6月8日写完
《人生小品》序(1)(图)
喜笑颜开的季老,老人对人生的感悟有着孩童的豁达。
《人生小品》序(2)
喜笑颜开的季老,老人对人生的感悟有着孩童的豁达。
约莫在一年多以前,我给自己约法一章:今后不再出这里选几篇,那里选几篇拼凑而成的散文集。因为,你不管怎样选择,重复总会难免,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的表现,是我不应该做的。
决心下定以后不久,于青女士就找上门来,说是要给我出版一部散文选集。我立即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她以她那特有的豁达通脱,处变不惊的态度,从容答辩说,她选的文章会
有特点,都是有关品味人生,感悟人生的,而且她还选了八个作家的文章,再来一个“而且”,我还是其中的排头兵。意思就是,如果我拒绝合作,我就有破坏大局,破坏团结的嫌疑。这样一来,我只有俯首听命了。
年轻时候,我几乎没有写过感悟人生的文章,因为根本没有感悟,只觉得大千世界十分美好,眼前遍地开着玫瑰花,即使稍有不顺心的时候,也只如秋风过耳,转瞬即逝。中年以后,躬逢盛世,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场批判,天天在斗,斗,斗,虽然没有感到其乐无穷,却也并无反感。最后终于把自己斗到了牛棚里,几乎把一条小命断送。被“解放”以后,毫无改悔之意,依然是造神不止。等到我脑袋稍稍开了点窍,对人生稍稍有点感悟时,自己已经是垂垂老矣。
我是习惯于解剖自己的;但是,解剖的结果往往并不美妙。在。学术上我是什么知,什么觉,在这里姑且不论;但是,在政治上我却是后知后觉,这是肯定无疑的。有时候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弥天大谎,我却深信不疑。如果一生全是这样的话,倒也罢了。然而造物主却偏给我安排了一条并不平坦的人生道路。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经历过车马盈门的快乐,成为一个颇可接触者。又经历过门可罗雀的冷落,成为一个不可接触者。如果永远不可接触下去,倒也罢了,我也是无怨无悔的。然而造物主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他(它?她?)又让我梅开二度,不但恢复了车马盈门的盛况,而且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我成了一个极可接触者。
大家都能够知道,有过我这样经历的人,最容易感悟人生。我虽木讷,对人生也不能不有所感悟了。
正在这个时候,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女士写信给我,要我开辟一个专栏,名之曰“人生漫谈”。这真叫“无巧不成书”,一拍即合,我立即答应下来,立即动笔,从1996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写了九十篇,有几篇还没有刊出。我原来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已经活到了耄耋之年,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面还多,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长,而且又多次翻过跟头,何悟人牛,我早已参得透透的了。一拿起笔来,必然是妙笔生花,灵感一定会像江上清风,山中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到这里,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然而我犯一个大错误,我过高地估计了我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原来每月两篇千字文,写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只觉得人生像足一个万花筒,方面无限地多,随便从哪一个方面选取一点感悟,易如反掌,不愁文章没有题目。然而写到六七十篇以后,却出现了前所未遇的情况。有时候感悟的火花一闪耀,想出了一个新题目,为了慎重起见,连忙查一查旧账,这一查就让我傻了眼:原来已经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又碰到同样的情况,使我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方面虽然很广,自己的经历毕竟有限。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并不十分丰富。
此外,我还发现了一个我自己本不愿承认但又非承认不行的事实,这就是,自己对人生感悟的分析能力不是太强。这是有原因的。我一生治学,主要精力是放在考证上的,义理非我所好,也非我所能。对哲学家,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他们摘的那一套分析,分析,再分析,分析得我头昏脑晕,无力追踪。现在轮到我来写人生小品,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非有点分析不行的,这就让我为了难。现在翻阅过去四年多中所写的八十来篇小品,自己真正满意的并不多。这颇使我尴尬。然而,为水平所限,奈之何哉!
但是,事情还有它的另一面。四五年来,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上,总共写了八十来篇千字文。从读者中反馈回来的信息还是令人满意的。有的读者直接写信给我,有的当面告诉我,他们是认可的。全国一些不同地区的报刊杂志上也时有转载,也说明了那些千字文是起了作用的。那些千字文,看上去题目虽然五花八门,但是我的基本想法却是一致的。我想教给年轻人的无非是:热爱祖国,热爱人类,热爱生命,热爱自然。我认为,这四个“热爱”是众德之首。有了这四个“热爱”,国家必能富强,世界必能和睦,人类与大自然必能合一,人类前途必能辉煌。我虽然没有直接拿这四个“热爱”命题作文;但是我在行文时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总离不开这个精神。这一点是可以告慰自己和读者的。
可是,我现在遇到了困难,我走到了十字路口上,我必须决定究竟要向哪个方向走,必须决定停步还是前进。要想前进,就是要想继续写下去,必须付出比以前大得多的劳动。我现在是年过富而力不强。虽然自觉离老年痴呆症还有极长的距离,自觉还是“难得糊涂”的;但是,在许多地方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不服老是不行了。为今之计,最好的最聪明的办法是只享受人生,而不去品味人生和感悟人生,不再写什么劳什子文章。这样既可以颐养天年,从从容容地过了白寿再赶茶寿。在另一方面还能够避开那一小撮嗅觉有特异功能的专爱在鸡蛋里挑刺的人们的伤害,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那不是我的为人之道。我不反对,文学家们、科学家们、教育家们、军事家们、政治家们在给人民做出了贡献之后,安静地颐养天年,那样做是应该的。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小车不倒尽管推。”过去九十年,我对人民做出的贡献微不足道。我没有任何理由白吃人民的小米。我现在在这里说这一番话的目的,就是要表示“人生漫谈”还是要写下去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难,还是要写下去的。最近小钢在“夜光杯”上发我写的《老人十忌》,速度显然超过了每月两篇。看来,她是想督促我快写。而于青编选《人生小品》,也表示了她
对我工作的认可,我不能使她们失望,等到将来有一天,可能我写不下去了,那时我就会像变戏法的下跪一样,没辙了。
对读者,我也想啰嗦几句。倘若你们发现本书中同其他的书重复过多,那么你们最好别买,我只想劝你们把我这一篇序读一下,闲为其中道出了我写人生小品的甘苦,值得一读的。
是为序。
2001年4月6日
学海泛槎(1)(图)
1934年,季先生清华大学毕业照。
学海泛槎(2)
我少无大志,从来没有想到做什么学者。中国古代许多英雄,根据正史的记载,都颇有一些豪言壮语,什么“大丈夫当如是也!”什么“彼可取而代也!”又是什么“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真正掷地作金石声,令我十分敬佩,可我自己不是那种人。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像我这种从刚能吃饱饭的家庭出身的人,惟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当时流行的口头语来说——能抢到一只“饭碗”。当时社会上只有三个地方能生产“铁
饭碗”:一个是邮政局,一个是铁路局,一个是盐务稽核所。这三处地方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那半殖民地社会里,“老外”是上帝。不管社会多么动荡不安,不管“城头”多么“变幻大王旗”,“老外”是谁也不敢碰的。他们生产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破,摔不碎。只要一碗在手,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则终生会有饭吃,无忧无虑,成为羲皇上人。
我的家庭也希望我在高中毕业后能抢到这样一只“铁饭碗”。我不敢有违严命,高中毕业后曾报考邮政局。若考取后,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如果勤勤恳恳,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到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了;就这样混上一辈子,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幸乎?不幸乎?我没有考上。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报考了大学。北大和清华都录取了我。我同当时众多的青年一样,也想出国去学习,目的只在“镀金”,并不是想当什么学者。“镀金”之后,容易抢到一只饭碗,如此而已。在出国方面,我以为清华条件优于北大,所以舍后者而取前者。后来证明,我这一宝算是押中了。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清华是当时两大名牌大学之一,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到美国去学习的。留美若干年镀过了金以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