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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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一道走出屋子,在泥泞中——散步。
我手中提着一根与我的年龄和身份都不相称的手杖,高高地卷着裤脚。
我的小同伴也高高地卷着裤脚。为了迁就她,我走得很慢,但她有时还是得
加快步子跑几步,所以她的白而胖的小腿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
她牵着我空着的那只手,不时仰起脸问我一些可笑的问题,或是讲述
她的希望、苦恼和快乐。她习惯于将她的某些话悄悄地告诉我,因为,除了
我,她就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只有一个一岁的弟弟。同屋住的没有别的孩子。
她的母亲又整日忙着家务,从来没有听她的童话的闲暇。所以,我来了几天
以后,她就和我很熟了,把我看作她的朋友,虽然也许我太大了一点。她讲
说着什么的时候,灵巧地活动着小嘴,转动着黑而明亮的眼珠,而且用小手
比着手势。她的态度是严肃的。我呢,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我的态度也严
肃。
现在她向我谈着她的学校。她是附近一个小学校里一年级的学生。
“那就算操场,你看,”她放开了牵住我的手,用两只小手比画着,“这
么一点小院子,滑梯也没有,跷板也没有,哼!”她冷笑着,噘着小嘴。
那学校我去参观过,有着一般战时设立的学校的简陋。校长是本地一
位科长的太太。如果我们要她在牌桌和学校两者之间选择其一,她一定是选
择牌桌的,因为她花在牌桌上的时间远较花在学校的为多。但现在这两者之
间并无矛盾,而且配合得恰好:她将学校所弄来的钱消耗在牌桌上。
“老师常常不来。鬼学校。”我的小同伴一生气,说话就更零乱。突然,
她抬起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老家去?”她的眼睛和她的脸上亮着一种
奇异的光芒。
“明年。”我说,
“几月?”
我知道不说出确定的月份她会不甘心的,于是,我说:“五月。”
“回去就好了,妈妈说的。”她跳了一下,为了躲避一个泥潭,但还是落
进了一个较小的泥潭,溅了一脚泥水。她跺脚,骂那个泥潭:“鬼东西!”她
继续说:“回去就好了,妈妈说老家的学校好,有滑梯,有秋千,有花园? 。
明年五月,十二,一,二,? 。还有六个月就回去。哈!”
她回到哪里去呢?不错,她的老家是南京,但她是生长在这儿的,从
来没有见过南京是什么样子。而她说“回去就好了”。我想笑,然而不敢,
怕她生气。
“我告诉你? 。”她站住,严肃而又有些紧张地,“你说不说? 。”。
她的意思是要告诉我某一种秘密,而不要我转告别人。我向她保证,
我不说。
“来呀!”依照习惯,我知道她是要我弯下腰。她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不要告诉妈妈,我攒了五百块钱。”“呵,那么多!”我做了惊诧和羡慕的
表情。五百块钱是可以买五根油条的。
她因兴奋而说出了秘密,脸上泛着红色,快乐地笑着,又开始走动。
“妈妈给我的早点钱,我慢慢地省下来。好多天,我只吃一根油条? 。
今天,我数了的,嘿,五百多!这么多!”她将小手伸进她衣服的右口袋,
但迟疑着,又收回来。
“钱藏在哪里呢?”我问,虽然我已知道了它们藏在哪里。“在? 。在枕
头下面。”她笑,偏着头望我。
“呵。”我点点头,“要藏好。放在枕头下面,不怕妈妈发现了吗?”
“哈!”她站住,大笑起来,用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得很整齐的旧钞
票,“她找不到,钱在这里。”她随即又懊悔于她的鲁莽,用激怒的、含泪的
声音问我:“你会说吗,你?”我坚决地否认。
“你要是说了呢?”
我起了一个誓。
“对了。你好,你不说。我晓得你不会说的。”她又恢复了她的快乐。“我
有这么多钱。回老家,我要买一盒颜料,不,我要买一个洋娃娃? 。五百块
钱只怕不够,我还要再攒? 。”她沉醉在希望的幸福里。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我问。
“我怕? 。,问你,妈妈要是晓得了,还给不给我早点钱?”我还来不
及回答,她又问,这次带着愤怒:“你不是说你不告诉吗?你不是说? 。”
她突然停住了。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一个比她更小的男孩——但比她稍大也说不
定,这样的孩子是很难让人猜测出他们实际的年龄的——躺在一棵大树下的
泥浆里。他穿着的只是一件破烂的单衣,身体蜷缩着,轻微地颤抖。
我的小同伴没有理我对她的答复,向那个小孩跑去。我也跟过去。
我们似乎惊动了他。他无力地睁开眼。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睛呵:无神、
冷漠、痛苦、惊恐? 。这一切绞缠在一起,他在勉强地看了我们一下后,眼
又无力地闭上了。显然,他已接近死亡:比他活着更幸福的安息。
“他,你看,”我的小朋友惊恐,退后,贴住我的身子,“怎么弄的?”
这在我自然只是很平凡的景象,看到的太多了。我说:“一个小流浪儿,
一个小叫化子。我们走吧。”我想拉她走开。
她不肯。向那个小孩凝视。她的流露着惊奇、恐惧的明亮的大眼睛,
和那个小男孩刚才的暗淡,无神、痛苦的眼睛成了强烈的对照。
“他怎么睡在这里?”她回头问我,她的脸上充满了困惑、苦恼、同情。
“他病了吗?”
我摇摇头。我无法回答。
“他的妈妈呢?他的家呢?他的? 。”
我终于将她拉开了。我不愿使一个幼小的心灵过早地理解不幸。虽然,
那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就正陷跌在不幸的泥潭里。
她不再快乐地说到她将买的玩具了,只是带着小孩子的固执,问着关
于那个小男孩的情况,几乎都要哭了。我不得不告诉她,那个小男孩可能已
经没有父亲母亲了,没有人照顾他。他太冷了,太饿了,因为他没有钱。
她迅速地将手伸进衣袋:“我把我的送他,好不好?”我怔住了。想阻
止,但不能够。
她在我的犹豫和沉默中转身跑去,跑得那么快,似乎正被追赶。路滑,
她踉踉跄跄,我担心她将跌倒,就赶过去。她在那小孩的面前停住,俯下身,
用喘息的声音喊:“喂!
喂!”
那小男孩又微微张开眼睛,困难地扭动着身子。
她忙乱地将钱从口袋中掏出,放在那小孩身边,小声地、害羞地说:“给
你!”于是回身向我跑来。
我怀着激动的、而且有些愧疚的心情迎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
她的发红的脸上有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她说:“妈妈晓得了会不会骂我?”接着又摇
头叹息:“颜斜合买不成了,唉!”于是安慰自己:“不要紧,再一个星期,
少吃一点早点,又有钱了。”
暮色苍茫。乌云在沉重地移行,一角深蓝色的天空亮出。田野静默,
枯树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呼喊。
我们缓慢地走着,都不说话。我偷眼看她,她似乎正在苦恼地思索。
“你说,”她突然紧紧地拉住我,“你说那小孩站起来了没有?还冷不冷,
饿不饿?”她的焦灼的、关切的语调使我弯下了身子,我想亲她一下,我看
见了她的眼角在闪亮,那是泪水。
天色已完全晴朗,夕阳已落近地平线,那一面的天空呈现着瑰丽的彩
霞。另一面,最先出现的一颗星星在闪闪发光。黄昏美丽而庄严,是我所遇
见的黄昏中最好的一个。我的心胸,因久雨而悒郁、烦闷的,也突然宽畅,
开朗,我走在我的小同伴的身边。1944年11月重庆
祖 父
当为我领路的堂妹指给我看,说那边当中的一间矮屋就是祖父的住处
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呼吸也急迫起来了,我几乎是跑着赶了过
去。
我已经整整有十年没有见到祖父。十年前,我带着少年人的悲痛和梦
想离开了这个大城和家。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情景:在码头上,当开
船锣已经敲过后,祖父捏着我的手,笑着说:“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爹爹
的指望。这也是为你自己好。爹爹老了,只怕享不到你的福了。”祖父笑着,
眼睛却已经潮润:“记得爹爹疼你一场,将来常常到爹爹的坟头上看看——”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就倒在他怀里哭了出来。现在,十年过去了。这是一个
壮烈的、惨痛的、有着惊人变化的十年。我回来了。这个大城接待这个青年
有如一个陌生的客人。
而且,我将要怎样来述说家中的变故呢?战争使我们失去了一切。而
在接近胜利的一次大撤退中,家里有四个人死亡,两个人不知下落,这当中
包括我的母亲。不知是在一种怎样神奇的情形下面,七十岁的祖父和一位婶
娘逃过了劫难,像乞丐一样地从桂林徒步走到了贵阳。胜利后,由于几位亲
友的帮助,他们比我早两个月回到了故乡。在这个他勤劳地生活了四十年的
城市中,祖父已没有一片可以遮雨的屋檐了。现在,他和我的婶娘寄居在一
位老街坊的家中。我和妹妹走进小屋,那是一个冷落的镶牙店。老板显然以
为我们是主顾,笑着有礼貌地站起来了,我却还能认出这位已经苍老了的、
善良乐天的牙医师。我向他说出了我的名字后,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接着,
发出了惊喜的呼声:“是你呀,青凡,我还当是哪个!这哪里认得到,简直
是大人了啦。你出去的时候还只这么一点高。”他比着手势,一面叹息着摇
头:“日子快,日子快!? 。坐哇,坐,老弟,我听你爹爹说这两天你要回? 。”
在他的宏亮的呼嚷中,一个中年妇人从后面屋里跑了出来。我站起,
认清了她就是那个在撤退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婶母。当我离开家时,她还
是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妇,现在,她的面容和神情却已如四十多岁的妇人了。
她穿着破旧的蓝色的衣衫,头发已经有一点发白了。当我招呼她时,她怔怔
地望着我,困难的喊出了我的名字后,就突然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明白孤独的婶母的悲痛。在我的身上,她是生动地记起了过去的幸
福的岁月,和失去的丈夫和儿子。不知该怎样说出安慰的话才好,我问:“爹
爹呢?”
牙医师在婶母的哭泣中,大声地摇头叹息。当他听到了我的询问后,
他笑着说:“我还忘了,他老人家在隔壁,我去请。”婶娘抬起了头,以含泪
的声音说:“青凡,你看,完完整整一大家子人出去,稀稀落落的几个回来? 。
人,人死了;房子,房子炸了? 。”
我在婶母的哭声中沉默。我示意妹妹走近婶母,给这位不幸的妇人以
安慰。
黑影一闪,牙医师走进来了,他说:“去去,你爹爹来了。”
我赶紧向门口走去,一个有着满头白发和齐胸长髯的老人正匆匆地走
来。
“爹爹!”我喊,心里也惊异着祖父的苍老,十年前,他是那样的健壮,
常常领我到各种热闹的场合去,见到每一个熟人,他都含着得意的笑容,拍
着我说:“这是我的大孙子,初中就要毕业了? 。”
老人站住,眯着布满红丝的浮肿的眼睛,凝望着我。
“爹爹!”我又喊了一句,走近他身边,要流泪。“? 。”老人张合着嘴,
但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点头,眼睛红润。我扶着他进屋。
牙医师笑着说:“爹爹,你这该好了吧,这回青凡可回来了。”接着,
他回头向我说:“青凡,你不知道你爹爹是怎样念你,天天只巴着门望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