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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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一切,向我指示了未来。我已经痛切地知道,这几年,我是错误的。我
的消沉和堕落不能也不应责备生活。战败者不应埋怨敌人的强大? 。我想起
了你对我的几次长谈和我们之间的争论。我现在是真正地理解了这个世界的
痛苦和庄严。如果能够,如果我能够从头生活一次,我该是多么快乐呀? 。
但是,我怕已经晚了。
这一封充满了生命的呼喊的信,给了我很强烈的震动。我张罗了一点
钱为他寄去,安慰了他,希望他好好养病。
这以后,他就没有信来了。我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在异地的小城
里,谁照顾他呢?? 。当我再知道他的消息时,却已是死讯了。
我有一点惆怅,却并没有流泪。这个时代已将我们的感情锻炼得粗糙
了。但我却立意要写下一点哀悼的文字,为过去美丽的少年时期的友谊,为
死者的受伤的灵魂,而且——也为生者,为我自己。
我痛切地感到,死者的悲哀也正是我和一些年轻的友人多多少少所共
有的。谁不曾有过灿烂的年华,少年的梦想?但是这些年来,我们也看到有
多少人是在生活中沉沦了。有的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巢,成了安分守己的小市
民;有的在一点挫折和打击下退缩,在暴风雨中将头缩进折断了的翅膀中去;
更有的走上了背叛的道路,卖身投靠? 。在看到这各种各样的变化时,是不
能不感慨或愤懑的。良华则是属于另外一类。他还是比较真诚的,也还没有
忘记自己当年的梦想。但他也在生活的重轭下苦苦地挣扎着,迷失了自己的
道路,耗尽了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悲剧。但我想这不应该
是一个宿命性的悲剧,并不是就不能找到出路的。当我前夜重读良华的信时,
我战栗。为什么我们在死前才忏悔,在不能挽回时才觉到自己错误。我觉得
我也真正懂得这个世界的痛苦和庄严了。
我简单地、零乱地作了这样一点追述。窗外,是夏初的黑夜,白日的
燥热是已经过去了。乌云沉重,预告着深夜的雷雨? 。1947年5月23
日
破楼拾记
旧历的新年,或者说春节,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由于前不久看来
势将燃烧到这里的战火有短暂的平息,这城市又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的
平静。在当局的命令下,店铺又先先后后地打开了大门,霓虹灯又在暗空中
闪亮,到处又在播送着“可爱的香格里拉,美丽的香格里拉”或是“何日君
再来”之类的歌曲。春节前曾经枪毙过三个人:两个“抢米犯”和一个“乱
匪”,看来果然起到“治安”的作用了。自然有一些人是已经离开了这个城
市,他们坐着飞机、火车或是轮船,带着他们的大箱小包,金条银元,甚至
抽水马桶,在这一片沸腾的国土上去寻求他们的乐园。那里面有肥头大耳的
富翁、知名的绅士、淑女,还夹杂着被自己的影子吓昏了的小市民。真的,
乐园在哪里呢,让我们祈祷吧:“上帝保佑吾人!”
我在异常冷淡中度过了春节。只是关在小房里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
事。但当邻居的一位大嫂告知我今天的米价时,我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今天上午,张先生来了,这是某局的一位科长,平时是很有办法的,
这回想走却没有可能走。在照例的“恭喜,恭喜”之后,他问:“有什么消
息吧?”我摇了摇头。“谣言多得很啦!”我还是摇了摇头。“听说有一个从
天津逃到这里的人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非走不可哇!”他将头逼近我,用紧
张的口气告诉我一些辗转听来的流言。
我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不能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知道,在这
个大城市里是有一些刚刚出笼的谎言在散发着热气。张先生向我表示了他的
苦恼:机关不发应变费,高级官员的家眷都已到广州去了,“到紧急时,他
们有小包车坐,有飞机坐,我们怎么办呢?叫我们留在这里送死哇!”
大概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冷淡,他叹了几口气,站起来告辞了。
下午,因为一点事上了一趟街,看来依然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电影
院门前半裸体美女的广告画下,依然围着一群闲人。街头巷尾的黑市买卖兴
旺得很。但是,总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种骚动、惊惶的气氛,从人们的面容上,
从那些装满行李在大街上急驰的卡车上,从“你打算怎么样”的见面寒暄中,
也从到处可见的官方的紧急告示中? 。在民生路附近,看到一个军官在痛打
一个人力车夫,人们即刻围起了一个小圈圈,观看这一场平凡的“街头剧”。
“他妈的,你敲老子的竹杠,你竟敢敲老子的竹杠!”每吼一声,皮带就
猛烈地在车夫身上响一下。军人是暴怒的跳动,挥舞着手臂和皮带。而车夫
却显得奇怪地镇定,不说话,也不躲避皮带,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眼中闪
射着异样的光芒。周围的人们也默默地站在那里。
军官突然停住了,在沉重的寂静的气氛中环顾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
怎样收场。他又低声地骂了两句,束好了皮带,穿过人群走了。人群为他让
开一条路。所有的眼光都盯在他的穿绿军服的背影上。车夫用手揩了揩脸上
的汗和血,低声地喷出了一句“老子记得的? 。。”
是谁说过: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是向对手猛扑过去之前的那种凝视。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在我们的眼前,是常常可以感受到这种沉默的。人们艰
难地生活、挣扎、受苦、流血? 。每一个人都是见证人。是的,我们记得的? 。
夜间,才只九点多钟,这个城市已经非常寂静。偶而有几下稀落的鞭炮声。
黑暗和烟雾笼罩着这个寂静的大城。我和家人对坐着,感染到这种寂静,没
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那些出外寻找乐土的人,此刻在拥挤的车上或船上,
有着怎样的心情;我也不知道那些留守在这个城市的一百万市民有着怎样的
心情。古老的中国已经残破,到处是火光和歌声,无数的人们倒下,无数的
人们在沉落,渴望安全的——坟墓,也有无数的人们站起来? 。时间在前进,
让我们加鞭,中国,你破旧的马车是在废墟间飞驰!1949年2月15日
匆草新的歌
母 亲
当我为了练练笔,立意写几篇往事回忆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题目是:
《母亲》。在同样的题目下,我已经先后写过两首较长的诗,一次是在一九
四一年,一次是在一九四五年。
但我还是想再写下一点什么。回顾幼年的生活,母亲当然是常萦绕在
我心间的一个人。母亲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特别是近二十
年中,我的生活充满了变幻和波折,我也常在不同的情景中想起她。——好
多年了,我不大写什么,近几年来甚至完全抛开了笔,因而受到了亲近的人
的不满和指责。这一次想写几篇往事的回忆,是对于关心我的人的一种回报,
而在我自己,这也是艰难地再探步的尝试。那么,让我把首篇奉献给母亲吧。
在题名《母亲》的第二首诗的开头,我说过:我的母亲,是一个没有
名字的女人。
坐在阴暗的小窗前的
中国的可怜的母亲们
是没有名字的。
… …
我的确不知道母亲的名字。我问过我的长辈们,他们也都不知道。父
亲是应该知道的,如果母亲真的有名字的话。但我没有好问他。在过去的苦
难的中国,在重重压迫下的广大的劳动妇女们,名字对她们也是奢侈品。她
们还未成年时,大都叫什么妹、什么娃,或大丫头、二丫头之类,这不过是
为了呼唤。当她们嫁出去以后,就变成了“孩子他娘”,在某种比较正规的
情况下,就是××氏。如果她们有一个名字,也很难用上,等于没有。我的
母亲,是这样广大的妇女中的一个。
我也不清楚母亲在来我们家之前的生活。只听说她是出生于一个贫苦
的农民家庭,大概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由“媒妁之言”嫁到我们家里,那时
还不到二十岁。我的祖父原也是乡下的贫农,因为天灾人祸,实在生活不下
去,逃荒到汉口来,做过苦力,当过菜贩,摆过烟摊,后来家境稍好一些了,
开了一家小小的百货店,也不算是怎么宽裕。所以三个儿子中,只有我父亲
(他是长子)得到了在正规学校里读书的机会。由于他勤奋用功,在祖母的
支持下,一直读到了大学。另外两个儿子就只不过在私塾混了几年。母亲嫁
过来的时候,父亲是大学生。那正是“五四”运动时期,像当时的许多青年
学生一样,父亲是受到了时代潮流的影响的,对于这种包办的婚姻,当然不
会满意,母亲受到了冷淡、鄙夷,她当然也不会感到幸福。但她默默地承担
起她的命运。后来,大约当我四岁的时候,父亲遗弃了我的母亲,离家出走
了。这对于母亲是致命的一击。她也还是只能默默地承担起她的命运。她还
年轻,不到二十五岁,带着流血的心,低着头站在阴暗的漫漫的岁月面前? 。
父亲另外成了家,也住在汉口。母亲带着我跟随祖父祖母生活,一直到死,
母亲再也没有和父亲见过面。我的庶母有时倒来看看祖父祖母。母亲对她是
亲切的。庶母不久就生了一个女孩,她后来有了一个职业,就将女孩送过来
由母亲抚育。母亲接受了,而且对女孩异常慈爱,如同自己的孩子。我的三
婶(她和母亲感情最好)感到很不平,我好几次听到她埋怨母亲说:“你这
是为什么呵,还为她带小孩?!你怕她还不享福!”母亲总是即刻打断她的
话:“莫这样说? 。”接着就凄凉地笑笑。
由于父亲的出走,祖父祖母对母亲有一种歉疚的心情,对待她比对待
另外两个婶娘要照顾些。家里的别的人,对母亲也是尊重的。母亲意识到自
己的处境,而她是极好强的,一言一行都非常注意。除了和两个婶娘外,在
人前很少说话。在我的记忆中,她几乎很少走出大门,我不记得她进过戏院
和电影院。她和两个婶娘轮流做饭,洗衣,或是低着头静静地坐在窗前做针
线。窗外是大街,喧腾着市声。在这个繁嚣的大城市中,她的天地只是污黑
的厨房和破旧的小楼。她唯一的消遣就是一字一字地低声地念着质地恶劣的
石印的《珍珠塔》一类的弹词书。——母亲没有上过学,不知道是在怎样的
情况下,依靠自学,能够认识一点字。
那些古老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显然深深地感动了她,有时候,我听到她
低低地哼唱了起来,声调是那样地悲凉。
当我七、八岁时,已经略略地知事,三婶娘和别的人,又不时在我面
前责难我父亲,这使我同情母亲,而对父亲有着反感。有时在三婶或别的人
半开玩笑的鼓动下,我就说出一些对父亲不敬的话,如果母亲听到了,她总
是用眼神或一个手势阻止我,事后就背着人责备我:“这些话是你能说的?!
你? 。”她的声音梗塞了。当我不用心做功课时,母亲常常说到父亲过去是
怎样勤奋地读书,深夜还坐在灯前。有一次,我匆匆地跑进房里,母亲正坐
在打开的箱前收拾着衣物。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当她发觉我跑近时,急忙
地将照片塞进了箱底,但我已看到了那照片是父亲的。——那么,即使在那
样的处境中间,或者,正由于是在那样的处境中间,母亲对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