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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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激动的心情回顾那难忘的一九三八年。
在观景台上,我们发现了上海作协的几位作家:胡万春、唐铁海、欧
阳文彬、陈继光、樊天胜等。这真是意外的相逢。他们是到大宁河(小三峡)
去参观的。
晚七时,船上举行欢迎宴会,中外旅客一起,共九桌。由黄船长致欢
迎词。他是四川人,看来不到五十岁,身体很健壮,而他在川江上已走了四
十年,真是一个老水手了。担任翻译的同志是一个青年,知识面较广,在翻
译时常常插几句很有风趣的话,在酒会上还唱了两支英文歌,英美旅客也一
道伴着唱。后来听说他是原湖北省委宣传部长曾淳之子。我这才感到他和一
年前去世的他的父亲的确很相像,走过去和他谈了几句话。宴会在热烈的气
氛中结束。晚上,萧乾到我们房里来小坐。他热情地谈到了我所熟悉的一个
年轻朋友对他所翻译的易卜生剧本《培尔?金特》所写的评论,并要我把他
的两点意见转告给评论的作者。
尔后,荻帆过来谈天。他和绿原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朋友。四十多年前,
在重庆,在嘉陵江边,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日夜,共同创办诗刊《诗垦地》,
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回忆。解放以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次都很匆
忙,而且难得是三个人在一起。这一次我们终于将相聚半个月了。
五月一日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
昨夜睡得很晚。晨五时许醒来,后又假寐了一会。六时半起床,我发
觉我是起得最晚的人。在四楼观景台上,我们一行中,有几位同志在甲板上
慢跑步,其中有李普。他六十七岁了,身体略显瘦弱。我曾问他的健康状况,
他笑着说,除妇科病外,什么病都有。但他精神抖擞,每天都在坚持锻炼。
十时半,船到沙市。十一时我们上岸游览。
下午二时,到荆州参观博物馆,后又去看了新修葺的古城门,接着去
参观座落在江边的万寿塔。我们一行将小卖部的白折扇购买一空。原因是,
可以让同行的作家、画家、诗人在扇上签名留念。一路负责我们保健的彭医
生说,那将是一件很珍贵的纪念品。五时许回船。
晚上,秦兆阳同志将写的《黄鹤楼记》给我们看。他是湖北黄冈人,
一九三八年在湖北乡师毕业,后去延安。几十年来未回故乡,乡音依然未改。
他将近古稀之年,身体不太好,仍坚持工作,是《当代》杂志的主编,还在
一直勤奋地写作。这次是由于黄鹤楼这样的盛会,也因为思乡情切,带病来
汉。他的《黄鹤楼记》是在北京就写了初稿的,到汉口后又一再修改,并广
泛征求意见。
五月二日
夜半,船过葛洲坝。我们预定是返汉途中到此参观的,但同行中没有
到过此地的人,都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披衣起床,要看一看这一伟大的工
程。端木后来以《夜过葛洲坝纪实》为题,以诗记其事。这里节录前面的一
段:“夜过葛洲坝,情切已非常。工柳欲作画,诗人喜欲狂。丹木(诗人公
木的女公子)未入睡,公木看表忙。耀群(端木的夫人)三起望,才知夜未
央。忽闻铃声响,游侣纷起床。老人寻杖履,外宾加衣裳。援朝(阮章竞的
女公子)迎风立,宗璞转诗肠。黎丁举相机,欲将全景囊。张英忆浪花,兆
阳凭舷望。滔滔长江水,东去何泱泱。险滩虽已减,水势犹锋芒。远处灯如
豆,眼前忽辉煌? 。”
我五时半起床。窗外阴朦。昨天天气燥热,今天变了。我上观景台去,
人已很多。船已进入三峡,现正过巫山,大宁河口。今天的旅行将是此行的
精华所在。
匆匆进完早餐后,大家又回到观景台上。一会。飘起了细雨,后来愈
落愈大了,但没有一个人回到舱里去。因为峡中风光实在太美,而且即将过
神女峰。
大家在雨中各自照相,都想在此留下一个纪念。
我已是三过神女峰了。所以自命为神女的老相识,一次又一次指指点
点地说,前面就是神女峰,但一次又一次都不是。大家怀着期待的心情抬头
张望,老人们都显得年轻、活跃了。兆阳同志当即念了两句诗:“白发苍苍
尚多情,为观神女雨中淋。”终于望到了神女,她在雨雾中安详地站在高山
之上,已经多少多少年了。人们都发出了欢呼。兆阳同志又念了两句诗:“欲
看神女山太高,只好遥遥把手招。”
下午二时半,船靠奉节。原来安排的日程是要到白帝城参观的。秦兆
阳、公木、萧乾、李普、阮章竞等年老而身体又不太好,而他们都决定去,
虽然雨还在飘,而且要攀登九百多级台阶。连动过大手术,这几年来第一次
出来远游的苏金伞也跃跃欲试。后来,我们考虑到,雨天让这些老人爬这样
高的山,不太合适,而且返回途中还有到白帝城参观的机会,所以,这次决
定不去了。既然大家都不去,苏金伞这才安心下来。五月三日
今日天气放晴,船还在峡中行。不少人坐在观景台上。还有一些同志
关着房门在埋头写作。而湖北、武汉两家电视台的记者在忙于拍摄作家们各
种活动的镜头。
荻帆来到我们房中,念了他刚刚写就的《黄鹤楼》。去年十一月下旬,
他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消息传出,友人们都很震惊,也很忧虑。今年元旦,
上十个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的老朋友,到他家去看他,他还
很虚弱,说话的声音低哑。他说:“我们照几张相留个纪念吧。”我听了感到
凄然。这次黄鹤楼笔会邀请了他,我以为他不可能来的,但他居然来了,而
且毫无病容,依然精神抖擞。他还保留了老习惯,一本厚厚的本子总是拿在
手中,有所见闻或偶有所感,就立即记了下来,每天晨四时即起床写作。他
来汉后,已写了两首新诗了。这首《黄鹤楼》是在上船后写的旧体诗,他一
向不惯此道,所以采取了“自度曲”的形式,那是写得很有真情实感的。
下午二时,船泊位于四川忠县的石宝寨。我在川江上走过好几次,但
只远远地看到过石宝寨。只有这次坐旅游船,才有机会得以去游览。我们一
行和外籍旅客一道,坐一小汽轮上岸。离岸不远,一座巨大石山矗立,形如
玉印,所以被称为“玉印山”。顺着一条在林荫下的石阶上去,看见了一座
古朴的石牌坊,上书“必自卑”。这是鼓励那些到此已感到劳累,望着前面
还有高高的山坡,想就此止步的游客的。我们,其中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
人,高笑着从牌坊下穿过。回头看看,牌坊的后面还刻着四个字:“忽焉在
后”。妙!
石宝寨未必为很多人所知,但不少建筑学家称它为世界少见的奇特建
筑。那是十二层崇楼飞阁,最上面的三层支撑在山顶的石台上,名为“魁星
阁”。整个建筑依山就势,石木相含,设计巧妙灵活,丰富多采,的确是很
值得一看的。苏金伞、萧乾、端木蕻良都上了最高层,虽然已汗流浃背,却
都兴致昂然,笑容满面。
夜八时半,举行联欢会,船上的服务员表演了独唱和舞蹈。一位美国
老人异常活跃,很有风趣。他变了两套魔术,后又和他的老伴合演了滑稽哑
剧“照镜子”。外宾们还表演了小合唱。我们一行,宗璞和端木夫人钟耀群
朗诵了诗。萧乾于四十一年前曾在欧洲美军第七军中采访,在船上他遇到了
一个当年在该军服役的美国人,他俩合唱了一支当年军中流行的歌曲。我们
笔会的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合唱了“解放军进行曲”,歌词的作者公木也站
在他们一起高歌。而我紧接在那位美国人变魔术以后,也表演了一套戏法,
那是我的保留节目:一个指头变两个指头。
罗工柳沿途画速写,并忙于写字赠送求书的诸友人。他是著名的油画
家,书法也有功底。承他大笔一挥,送我“神游”二字,笔力苍劲、气势雄
奇。
五月四日
晨,船过酆都。《光明日报》老记者黎丁和我谈及在抗日战争时期,作
家骆宾基和丰村在此教书,被反动派逮捕和我们党及文艺界营救他们的情
况。那是当年震动了文艺界的一件大事,已过去了四十多年,却恍如昨日。
黎丁在为一个年轻人题纪念册时,就写了此事,并说:“从敌人对笔杆的恐
惧,益见笔的份量和力量。”
上午九时许,抵达重庆。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不少人抗战期间都曾在
此工作和学习过,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离开后首次重来的黄裳、荒芜、
宗璞等倚在船舷上,望着雄伟的朝天门和两岸高大的建筑群,高跨在嘉陵江
上的缆车,都惊叹重庆的变化之大。
重庆市文联王觉等负责同志来接。首先驱车到革命圣地曾家岩五十号,
即当年的“周公馆”参观。黄裳告诉我,他曾以记者的身份在这里采访过周
总理。
午餐后,兵分两路。一路去参观渣滓洞、红岩村;一路去南温泉。前
一路我曾两次去过,所以选择了后一路。同行者有苏金伞、萧乾、黄裳、荻
帆、绿原、黎丁、张常海等。抗战时期,为某种风声所迫,我曾在南温泉一
友人家隐居过一段时期。故地重游,山水依旧,而远比过去繁华。今天是青
年节,游人很多,不像当年那样幽静了。
四时,我们一上车,就落起了大雨。在雨中赶到抗建堂。因为《红岩》
杂志正在这里举办“五月诗会”,我们只赶到了尾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使我们能与许多年轻的诗人见面,见到了老诗人方敬、杨山、邹绛、梁上泉,
以及李纲、王群生、张继楼、杨益言、黄济人诸位。
会餐毕,雨已住了。有的同志直接回船,我和荻帆、宗璞等由几个同
行的青年陪同,去乘坐从重庆到江北的缆车。从地面向上看去,那似乎是很
惊险的,但站立其中却是异常平稳。重庆、江北、南岸繁密的灯火,长江、
嘉陵江夜色中的风光,尽收眼底。
九时,回到朝天门码头,发觉先我们而返的同志们都散坐在人行道边
上。原来,我们乘坐的船开到江北的一个码头去了。大家只好耐心坐在地上
等待,一直等到十一时,船才开来。回到房中,荻帆来聊天。我们谈诗,谈
过去,更多的是谈将来。只要我们活着,将来就会永远是我们的话题。五月
五日
早晨,船在阴雨中离开重庆。
几天来,笔会参加者除在风景点参观和埋头写作外,也常常在一起交
谈。这样彼此可以增进了解,加深友谊和交流意见。而在较熟的人之间,偶
尔也戏赠几首打油诗。这里我想摘录几首。宗璞赠荒芜:“衣衫反结衣袖舒,
低壁萧条诗满腹。洒酒何人无拘束,长江水上李荒芜。”荻帆也有一诗戏赠
荒芜:“一步一诗长江游,三百诗篇囊中收。吟得发丝无几许,若入空门不
剃头。”荒芜当然不甘示弱,分别有诗回答,答宗璞的是:“多才博学冯宗璞,
一首新诗十里长。却与赵公争上下,三鹿硬说是三羊。”并有附注:“赵公系
指‘指鹿为马’的赵高。四月二十九日下午,宗璞、黄裳我们三人逛汉阳公
园,园中有石雕三鹿,宗璞近视,硬说是三羊”。答荻帆的是:“苦吟发展敢
辞劳?倒是终南径一条。面壁达摩磨厚脸,近来穿上紫罗袍。”这样的打油
诗(荒芜说连打油都不是,只是打水诗)当然是不供发表的,随手写来,读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