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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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那么英俊、潇洒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头。他的手曾
经握笔写出了几百万字震撼人心的作品,现在他却以手在清扫着小巷了。
我们告别时,他没有和我握手,转头就走了。我回头久久地凝望着他
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感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恐怕是很难写作了。没
有想到两年以后,我就在《诗刊》和《青海湖》上读到了他的几首诗。我欣
喜地写了一篇短文加以评介,并说“那么,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就突破了
由于深沉的痛苦而产生的迟钝和冷漠,恢复了生活的激情,生活的敏感——
根源是对生活的爱。这是真正令人惊奇和欣喜的。一棵枯萎的树又发青了,
在时代的阳光下。”对他关注和爱护的人还是不少的。我记得1985年第
三次文代会期间,我和在《人民文学》杂志社任副主编的刘心武同桌吃饭,
他告诉我路翎寄去了一篇小说,我问他写得怎样,他回答说还来不及看,“但
无论如何,是要发表的”。后来果然发表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路翎一直还在埋头写作,回忆录、小说、散文、
诗,都发表了一些。也还有一些是没有发表的,我手头就还有他的两份小说
原稿。我不能不惋惜地说,要达到他当年的水平是不容易了。
好在他过去出版的主要著作,这十年来都得到了重新出版的机会。那
是他从17岁到32岁这15年间的成果。每当收到他寄来的新书时,我都
感到喜悦而又不免抚卷叹息。当年他那么年轻却已奉献出那么多优秀的作
品,而且正日益走向新的高峰。如果不是人为的摧残,他肯定会写出更多更
光辉夺目的作品,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对文坛是一个巨大
的损失。
在海内外注意到他的人还是有的,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总的来看,
他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对于他还是比较陌生的。每
一次收到他的作品时,我都很想写一点什么。但要真正研究他,分析他的作
品的社会内容,在创作方法上的特色,美学上的新的开拓,在现代文学史上
所占的地位,那是我无力做到的。这次收到他新出的《路翎小说选》忍不住
提起了笔来,那是因为其中头两篇中篇小说《谷》和《青春的祝福》,都是
他不满20岁时的作品,我是这一次才有机会重读的。我记得初读这两篇作
品时的激动的心情,现在我已是年过70的老人了,历尽沧桑,感情上已经
受过血与火的磨炼,但在重读时,我的情绪也还是随之起伏。特别是其中分
别写到两个倾向进步的青年,在时代的风雨中和反动政治的压迫下,过着贫
困不安的生活,经历着苦难、搏击、反抗? 。,使我回忆起朋友们的和我自
己的青春岁月。在《青春的祝福》中的那位女主角,十八岁的单纯的姑娘章
华云,在她的进步的哥哥的启发下,在严酷的生活的锻炼中渐渐觉醒,认识
到生活的真理。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章华云认识到:“接触一切人们,为
他们工作,多么好!她胸中充满了阳光和诗,充满了新生的祈祷。幸福又降
下来了,这次是用了想象的形式。逾越过沉重的江波和层叠的峰峦,前面是
无数的人,后面也是无数的人,她向前走,勇敢地向前走? 。”这也表达了
当年许多进步青年的心情。而他们,不仅在当时,就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也
要经受严酷的考验的,譬如路翎自己。我不能不深有感慨。而且,那位年轻
姑娘的纯洁的祝福,现在听来也还是给人以振奋的呼唤。
路翎的作品当然不是没有缺点的,但过去的许多批判却大都失之公允。
跳动在他作品中的健旺的心和对人生追求的激情是十分可贵的。年轻的路翎
通过他的作品给了我力量和鼓舞。现在我老了,那个年轻的路翎的作品还温
暖着我的心,给我以热力。1992年11月28日
路翎纪念
2月14日早晨,接到一位朋友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告知路翎于
2月12日去世,紧接着又收到两位朋友的信,告知同一消息。他去世的那
天是阴历正月初三,还在节日的气氛中。
这几年来,有好几位老朋友先后去世,我都只是默默地承受死别的悲
哀。对于路翎,却想来写几句。
我和他是1941年在重庆北碚相识的,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却来
往很少。但是,在同辈作家中,他是我最为喜爱,最为钦佩,也是给我影响
最大的一个,因而在感情上,我是对他十分亲近的。
我不能,也不必在这里对他的文学事业作出评价,那是文学评论家的
任务。我只想谈一点这样的感受:当他进行创作时,总是力图走进他所创造
的世界,不仅描写出生活里的形形色色,而且通过体验去表达人物内心深处
隐蔽的感情、情绪的激荡变化,并使读者感同身受地去体验人物的感情。他
在创作过程中总是满怀激情,寄寓着他对人民的热爱,对黑暗势力的憎恨,
对理想的追求,对明天的信心。由于他的这种激情,就使他的小说大都具有
诗的素质,闪耀着光华,形成独特的艺术魅力,而且是感人肺腑的。他的小
说的题材主要是劳动人民,也写知识分子、商人、官吏、士兵、地主? 。我
从中扩大了生活的视野,激扬了对生活的热爱,在艺术上也得到了启发。解
放前我用另几个笔名写出的一些短篇小说,是很受他的影响的。
由于从事进步活动,他读到高中二年级就被学校开除,从此就先后在
几个单位当小职员,并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他是勤奋的,在解放前的十年
中已有两百多万字的作品问世。
主要是写小说,也写文学评论、剧本、散文、诗歌,也都有其特色,
真是才华横溢,意气风发。他初涉文坛时,只有十七岁,即受到胡风先生的
重视。他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在20岁左右,即完成了被誉为“青春的诗”
的长篇《财主的儿女们》。他受到了不少赞扬,也受到过一些不公正的批评,
而他坚持走自己的道路。从他1940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要塞退出以后》
开始,到1953年他深入抗美援朝前线,写出了《初雪》、《洼地上的战役》
等受到广泛注意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艺术上是逐渐走向成熟,肯定会攀
登新的高峰,作出更大的贡献,而1955年在反胡风的那场大风暴中,他
被吞没了,当时才只有32岁。
我也受到牵连。在艰难的处境中,常常念及一些同命运的友人,其中
也包括路翎。我在痛苦和困惑的心情中写过一篇短文,引用了他的两句话:
“人不是神,不能承担这样严酷的考验;人应该成为神,必须承担这样严酷
的考验。”我知道他受到的打击一定比我更沉重,他将怎样承担呢?197
9年9月,我的问题还未解决,但总的政治形势已大有好转,我有机会到北
京,见到绿原、牛汉,向他们打听路翎的消息。他们也多年没见到他了。只
听说他已出狱,住在芳草地,具体地址不详。我决心去看看他,和同行的翼
南到芳草地挨户挨家地探询,终于找到了他的住所。在这以前,我最后见到
他是1953年秋季,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不久,是那样英俊洒脱。而现在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了。而且神情淡漠,完全没
有当年的热情和气概。看着他,看着他的贫民窑似的简陋、萧索,没有一件
像样的家具、没有一本书刊的家,我可以想象他身心所受到的巨大的摧残,
可以想象他目前清苦的生活。他一点也没有谈及这二十多年来的遭遇,只是
询问了一些友人的情况。倒是他的妻徐明英告诉我,他因受刺激过深,曾经
住过精神病院。这几年是在打扫街道,每月收入约20元。她自己则在街办
工厂劳动,每月收入也不足30元。我无言,感到了沉重的悲凉。
第二年,胡风问题平反。他的处境和待遇得到了根本改善。他又埋头
于写作,发表过一些诗、散文、小说,表达了他在新时期的感受和对新生活
的热受,但是,已缺少那种灵气和光华了。恐怕还有不少作品没有得到发表
的机会,我手头就有他的几篇原稿。他能够重新执笔总是一种可喜的事。我
曾就他的作品写过三篇评介文字,希望他能因此感到一点温暖。我更希望时
间和新的生活能治好他心灵上的创伤,重新燃起火焰,并融合这几十年来对
人生的深刻感受,写出更为宏丽的作品? 。但是,现在我只能满足于在灯下
翻读这十年来重新出版的他的旧作,好在那已包括了他的一些主要作品。我
依然像当年那样心情激荡,并惋惜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作家的殒落,因而思索
着一些问题? 。1994年2月28日515曾卓文集
悼春芳
在寄来春芳的讣告的同时,荻帆还写了一封短简:我难于忍受这样的
悲痛,她觉撒手而去。
心脏与尿毒病并发,二者相克。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不愿死在医院。
她是死在我们长年相聚的小房我深深感到没有还清我对她的爱情的债务。我
原指望在余年与她相亲相爱过些时日。
信是在匆忙中写的,从这简短的几句话中,我理解了他的哀痛心情。
我为春芳的离去难过,我又失去了一位年轻时代的友人。多年来,每
次见到,她总是亲切地接待我,给我许多照顾。我也为荻帆难过,他将怎样
承担这永别的悲痛,并忍受今后的孤寂的日子呢?失去了与他在风风雨雨的
人生长途上患难与共,相依为命五十年的伴侣,那种孤寂与空虚,是任何别
的感情难以填补的。
我是在1940年夏天,重庆北碚认识荻帆的,他那时从抗日战场来
到后方,打算投考复旦大学,住在学校边上的一间小茅屋里。通过荻帆,我
认识了春芳,她已在复旦大学念书,也喜欢文艺,倾向进步。他们是通过举
办小型的文艺晚会开始交往的。认识也并不久,已开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正由于这样,他们——主要是春芳,有时就乐于有我在场。陪伴他们在嘉陵
江边,在星光下,散步,谈天,念诗,唱歌,度过了一个欢乐的夏天,虽然
我们当时穷得连吃一碗大肉面都是难得的享受。荻帆进了复旦大学以后,1
941年夏天到1942的春天,我也在北碚工作,和他们也常在一起。后
我被迫离开北碚,春芳也因参加进步活动被勒令退学,她和荻帆后来辗转去
了成都。我在重庆和他们保持着书信联系。1947年我们又相聚在武汉。
那时他们已有了孩子了。解放前半年,他们先后到香港,在荃麟同志领导下
进行革命工作,解放后在组织的安排下到了北京。我每到北京必到他们家做
客,有时还住在那里。五十年来,只有我在困厄的那二十多年里,不能和他
们交往和联系。虽然我已在一个可怕的罪名下为人神共弃,但我相信有一些
朋友是理解我的清白和无辜的,其中就有荻帆和春芳。在六十年代初,荻帆
到武汉时,就敢于来我家看我,并转达了春芳的关怀。在1979年秋,我
的问题还未解决,到北京去他们家时,他们还是殷切地接待我,一如当年? 。
荻帆于今年四月出国访问,得知春芳病重的消息后,当即动身提前飞回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