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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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演习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我以为他们可能已经来了,来不及拍打一下满身的尘土,卸下武器装备,兴冲冲、急忙忙奔向我的宿舍。想到我将要高高举起她在信上一直夸奖长得漂亮、而我一直想象不出是什么模样的儿子,我的心猛烈地撞击着喉部,也顾不得同志们在我背后大声取笑了。
但我的铁宿舍窗口是黑的,门上依然一把大锁。通讯员说,他连续三天去接站,都没见有带孩子的妇女下车。我想,也好,我终于没有耽误接站的时间,免得落下埋怨。
火车到县城车站是凌晨三时。我很疲劳了,怕睡过头,从炊事班借了小闹钟来。但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往车站走,在那里坐着等。火车按时到达,但没有他们母子。又连续三个晚上都如此,那三天我坐立不安,反复看她的来电,猜度她可能在途中遇到的不测,似乎肯定了她在车上又发作了头痛病。我决定,再等一趟车不来,我就上昆明,请铁路局查找从上海来的一位带着孩子的中途病倒下车的女客。
第四天晚上,终于把他们接到了!一下子,我的疲劳、焦虑都飞了九天之外。
她带了四个大提包,其中两包是中草药。她是请了长假安心到我这来养病的。
我什么也顾不得问,抱起孩子就亲。他叫我叔叔。她敲了他一下。
她为什么晚上几天才到?上海正下大雪,她为买集那两提包药材晚了几天,到昆明,由于行李超重,遭罚款,又误了一趟车。
就在他们到来的第二天,团里开会传达了作战命令,限令家属按期离开。
我不忍心立刻告诉她。她正兴致勃勃收拾这个家,砌灶台,修门窗,一副长住久安的架势。
这时候,战备训练更紧张了,我没时间也没心思照顾他们母子。她叫我买些肉来作腌腊、香肠,我没买,她叫我找药罐,我忘了,她说孩子流鼻涕,叫我带去看看,我把他交给了通讯员……我这时心里想的不能不只有我这个营怎么完成训练科目,因为这是关系我们能不能完成作战任务,关系到每个参训的人能不能完完整整回来的大问题。妻子已经开始埋怨我了,但没等她发作,她已经从家属们那里听到了风声,也看到了我们发的绑腿、救急包、光荣弹。
我只有如实告诉她:你和孩子必须在春节前离开。
第二天,我照样去出早操。回来,她还躺在床。我喊她,她说她的病发了。我以为她是怄气,还逗她,把她抱起来。她喊:不要动我,不要……接着是一阵翻肠倒肚的呕吐!我心里叫苦不迭:她是真的犯病了!
团里又叫开会,我只好请假,到卫生队请来医生,医生又报告团,团里领导说:她这是特殊情况,不要走了,留在部队治疗。
人们走后,我问她:你真的不能动么?她没有答话,只有一声声委屈的恸哭。
我在西双版纳当知青时就学会了抽烟,抽得很凶,后来戒了,戒得很彻底。当天,我又叫通讯员买了烟来,破戒了。她听见我在门外划火柴,喊我进去,抓过我的手,闻了闻,哭着说:你不要难过,我走,我心甘情愿走,我全明白了,不埋怨你……
我决定派人把她和孩子送到昆明,又打电话托昆明的朋友买一张到上海的卧铺票。
团长张又侠知道了,说:无论如何不行,路上出问题怎么办……我考虑再三,觉得我不能特殊,再说把她留在营房,不如送回上海老家放心,也免使她常受前线消息的惊扰。我叫来了卫生车,用担架把她抬上去,我自己抱着孩子,把他们送到县城车站。这趟火车没有卧铺,只好请列车长通融,让她在过道上铺上毯子,席地而卧。
回到宿舍,我在清理她散乱的药包时,发现她留给我的除付车票多余的十元钱,还发现被子里塞着我的小儿子贴身穿的毛线衫,线衫上传来我熟悉的儿子身上的汗气,我用它捂着脸,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了。
“戴钱鑫,你干什么?”团长张又侠出现在我的门口,厉声喝斥。
我以为他发现我在哭,一时真感到难为情。却听他说:“不是叫你爱人不走的吧?你怎么就自行其是?”
我说:“团长,我感谢组织,我领情了……”
他不由分说地:“跟我上昆明,把你爱人堵回来!”
我不去,团长知道我牛,我决定了的事别人劝不转来。他只好改口:“那就陪我到昆明去送她上车!”
越野小车抄的小路,团长还一直催司机:快,快!他想赶在火车到达昆明之前赶到。但我们还是晚到了一步,进了站台,那趟火车的旅客已散尽,只有我的妻子抱着孩子坐在冷清清的月台上,两个护送她的同志代她寄运行李去了。
我走近她,喊:“小万,团长赶来给你送行……”
她很奇怪,突然爆裂出一声声号哭……
当晚,团长去军医院请来了医生,拿来了一大包药物,把他们母子送上到上海的卧铺车厢。
回来,我把留下的东西捆成包,上面插一朵玫瑰花和一张字条:“我是军人,共产党员,我的生命属于党和人民,余下的则属于你……”
(老戴讲到这里,我问:“你看《战争,让女人走开》的电影么?他摇摇头,似乎很不解我怎么突然问起这无关的问题,我给他讲了这电影里的故事,他哈哈大笑,并且立刻说出了这电影编剧的名字,因为他也曾经和作者摆谈过这事。)
既然故事都进了电影,我就再给你讲一段这故事以后的故事吧。
两年多以后,我的孩子快五岁了,他妈妈又带他来部队看我。
在昆明南行的小火车上,她遇见了北京市人民赴前线慰问团的同志。团长李素静是个五十开外的女同志,全国劳动模范,特级教师。她见我爱人身体单瘦,一脸病容,便和她闲聊开来。我爱人也是先和她谈起两年多前第一次来部队探亲的经历,李老师听着听着,已经很感动了,她问:
“为什么不叫你爱人回去看你,反要你带着病,拖着孩子长途奔波呢?”
“大姐,不瞒你,我常常请病假,工资不多,他那点钱,除了养活孩子,再付不起两个人来回跑的车费,只能一个人跑单边……”
“那就叫他跑呀!”
“他跑不如我跑。我在家,常犯病,有几次病得不能动了,还是邻居破窗挑出钥匙,把门打开把我救活过来的。我怕有那么一天我的孩子成个流浪儿,不如把他带到他父亲身边来。再打仗,我们再走,不打仗,我就宁愿死在他身边……”
这时,李老师忍不住泪下如雨。她抱住我的爱人说:“小万,你信得过我么?”
“大姐,你说哪里的话,你是慰问团团长,我怎能信不过?”
“那好,你不要让大姐白来前线一趟,你让大姐为前线将士尽一点微薄的心意好不好?”
“大姐,你要哪样?”
“我要把你的孩子带走,让他住在北京,进最好的幼儿园,上最好的小学,尽我的全力护侍他,教育他,让他什么都不缺,健康活泼,学习好,你相信我吗?等你病好了,完全康复了,你把医生证明寄来,我立即把孩子送回来。”
李老师到了我的部队,又一再动员我,动员我的部队领导,慰问团的同志也帮她动员,由于她的真诚,恳切,也由于我的孩子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位大妈妈,嚷着要跟大妈妈走,部队领导也就“动摇”了,转而来劝说我。我和妻子虽觉得这是对李老师无端的打扰,很过意不去,但拗不过她的盛情,只好同意了。
今年国庆,中央电视台播放了《老山的孩子在北京》。我的孩子出现在屏幕上:“爸爸、妈妈,你们看见我了吗?我在北京、很好很好,大妈妈对我好,小朋友对我好,阿姨们对我好,他们都叫我向老山的爸爸和叔叔们问好,向你们敬个礼!……”
看着电视,我和妻子都哭了。不是想念孩子,是心里不安,为李老师和北京市人民的深情厚意。在这之前,我们听说了,北京市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都来看望我的孩子,给他送礼——都被李老师谢绝了。
李老师不要我们一文钱……直到现在,我偿心里还是觉得不妥、不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4。不都是鲜花迎接征战归来人
——王佐明(团长)
有个战士叫梅德文,贵州纳雍农村人。战场上负伤,按伤残级应给他安排个工作,但一直得不到落实。他一级级找,最后找到县。县里一位领导问:“谁叫你去当兵的?”
“我志愿去的。”
“那你找我们?”
“我是为了保卫国家呀!”
“那你去找国家!”
这个战士无奈,又重返部队,见人取下他的假腿,“梆梆”敲打着:“打仗是最可爱的人,负了伤是最可怜的人,回去是没人管的人呀!……”把新战士吓坏了。
能怪这个战士么?
还有个排长杨盛碧,负伤后高位截肢。他要求在某市安置。部队派人联系多次,不得要领,后来一个负责安置单位提出要一台北京吉普作为交换条件,部队照办了,但到现在还没安置下去。
局部战争有很大的特殊性,它不是举国动员,全民参战,敌人对我们人民生命财产的威胁只在极小的区域,你怎么宣传战争的意义与战士的英雄艰苦,大多数人的理解仅仅是理论上的,有的人甚至不以为然,漠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几机”,哪管你前方流血牺牲。加上我们一些干部的官僚主义和不正之风,形成了前后方极大的反差,加大了我们部队,尤其是面临生死选择的战区部队各项工作的艰巨性。
伤残战士、转业干部的安置,每每发生令人不愉快的事。你到每个团去都会看到至今无法安置的伤残军人,不少人生活确实困难,好多问题无法解决,有的情绪悲观,满腹怨言。这对于活着的人,未来还将投入战斗的人心理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也是不可小视的。上面那位县领导的话,则是对我们部队战斗力的一种瓦解,是把我们战士火热的爱国心塞进了冰箱。我们有多少转业干部为谋得一份职业费尽心,跑断腿,花完几个转业费,最后还得不到合理安置。我们还有多少干部在前方出生入死,他们妻子在后方没房子住。一些地方分房时把军队干部列入“另册”,她们只能看着别人乔迁,自己望房兴叹!至于干部战士的子女弟妹招工上学,被别人顶替掉,他们的未婚妻“吹灯”的就不是个别的了,我希望作家们拿出勇气,反映部队真实情况,干战的内心思想,不要只报喜,不报忧。
5。我们不要同情;只要社会公正
——张多周(连长,者阴山主峰攻击连排长,“士官生”)
军校毕业时,我21岁。两个月后就接受临战应急训练,接着又随我们副营长深入敌境侦察,攻打者阴山时;担任主攻连的主攻排长。
我们副营长叫唐本清,四川重庆人,1975年入伍。他的家属在麻袋厂上班,厂里离住地很远,上班要坐公共汽车,还要坐船,每天花三、四个小时,还得背上刚生下的孩子,披星戴月,顶风顶雨。唐副营长有空就掏出孩子的照片看,眼里闪着又甜蜜又酸楚的光。他对我说过他的心愿,“死我不怕,上级能叫我们上战场的人,每人填一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