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集]是谁在天边歌唱 作者: 蓉儿-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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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杰没有告诉尼玛他所见到的一切,他还不能确定阿玛尼木占木松是不是到处都在发生着同样血腥的战争,一场不公平的战争,人类挑起的战争。但愿只有这里是这样吧!或许翻过这座山,人类就能和阿玛尼木占木松和平共处、欣欣向荣呢?但他还是感觉心痛了,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痛,难道说城市五彩缤纷的霓虹不是他向往的吗?从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他就被它们带来的繁华所吸引,就在幻想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可以通上电、看上电视、布满霓虹……他们来发掘阿玛尼木占木松难道不是为了给他们牧民带来繁荣?
有很多事情他不明白,他搞不懂,虽然他试图和这些新生事物达成共识,就像他已经接受摩托车放牧一样,虽然他始终还是喜欢骑马驰骋,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了公路和摩托车,总要有一个通道通向文明不是吗?时间在前行,文明也在变更,人类难道不是越来越聪明?
尼玛知道达杰为什么总是避着人走,他是想留出更大的空间来享受他们的爱情和自由呢!他是想和她单独拥有这一片天,这一方地,这一座山冈,这一个湖,还有这一群可爱的牛羊!
尼玛很羡慕达杰读过那么多书,而自己勉强才上到小学毕业,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尼玛喜欢听达杰跟她说玛多之外的事儿,比如西宁。达杰是在西宁上的高中,玛多没有高中。然而,他喜欢草原,就像草原是他的生命,所以他回来了,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对阿玛尼木占木松了如指掌。
阿玛尼木占木松在汉语中的意思就是“祖山”,这还是达杰告诉她的。她喜欢“祖山”这个词,概括得很精确,难道不是阿玛尼木占木松孕育了整个华夏文明?黄河从这里出发,长江从这里流经,草原从这里向四面延伸,生命站在海拔之上仰望苍穹……或许这些她都不懂,她只知道,在这片草原上,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出生了,又离去了,草青了,又黄了,冰雪一次又一次覆盖了阿玛尼木占木松,时光马不停蹄地一路前行,如光速一样流转,该来的都来了,该去的都去了,只有这阿玛尼木占木松亘古不变地屹立着,只有这草原亘古不变地存在着。就像是一个永远健在的祖先吧,他凝望着自己的子孙,伸出手,却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在挥别还是在召唤,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来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又走了。草原是恒久的居所,所有的生灵都是过客。但是他不会抛弃任何生灵的,他伸开手掌,土地就是他的手掌,那是上帝的手掌,手掌的每一个纹络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水分、营养和情感,都生长着生命和奇迹。
达杰就是她的奇迹,她生命的奇迹,于是她的生命开了花,就像粉色的马先蒿,漫山遍野开了花。花是有生命的,她们都是阿玛尼木占木松养育出来的好女子,她们是顽强的、豁达的、美丽而善良的。在这里,种一棵草、养一朵花比生养一个孩子还要难呢!一棵树在这里需要一百年才能长成,而在内地只需要十年就能成材了!所以,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个生灵都值得敬重,生命在超越极限中绽放出最绚丽的花朵。
每天早晨、中午、黄昏,甚至深夜,达杰都会凝望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像是一个仪式,一个宗教仪式,从他在西宁决定回阿玛尼木占木松他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他也是这么做的,渐渐地成为了一种习惯,融入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他的生命不可或缺的、本能的一部分。
不知道为什么,城市给他的感觉是一种挤压,就像两个石磨挤压黄豆吧,在强大的压力下,的确能够挤压出一些精华,但那是以牺牲完整作为代价的,人的灵魂也在挤压中彻底消失殆尽,不知去向。虽然说他出生在一个信仰佛教的民族,他的祖辈也以此为信仰度过了他们漫长而苦难的人生旅程,但他还是不能明白佛祖普世的神圣和价值,也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苦度今生,冀望来世?如果一个人不能把握今生,又何谈来世呢?但他相信灵魂的存在,就像相信生命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混沌于世,但他的灵魂却是自由的,不受地理环境限制,不受身体局限,也不受贫穷践踏,就像白云一样可以自由地在蓝天之上挥洒。所以,对于宗教仪式中的庄严感和秩序感他还是非常认可的,对于他们尊敬永恒的事物、爱护弱小的生命他更是赞同的。那是关于灵魂的东西,而灵魂是不容亵渎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信仰灵魂就等于信仰神圣,而神圣本身就是神圣感的产物。那么,他需要他的灵魂自由地呼吸,自由地飞翔,自由地面对整个天空,而不是被城市切割过的残缺天地,更不是无限制地挤压、破损。所以他回到了这里,又站在了阿玛尼木占木松的山脊上,自由地呼吸,自由地驰骋,或许有一天他还会借苍鹰的翅膀,自由地飞翔!
藏族人祖祖辈辈不吃天上飞的,也不吃水里游的生灵,他们只吃自己养的牛和羊,也只是在这样那样的仪式上,为他们念了超度、祈祷的经文之后。他们相信那些鸟和鱼是另一个世界的精灵,因为他们通晓的是人类看不到、走不到、体察不了的世界,他们的灵魂里一定藏着人类不能知晓的智慧,他们也肯定从那个世界获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的灵性。达杰也是这么想的。而苍鹰,作为天空中最为强大、最为公正、飞得最高的鸟,自然也就肩负着把他的灵魂带上长生天的使命。如果有来生,做一只苍鹰,就是他的理想。
但现在,苍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人与长生天的联系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艰难。这不能不让他担忧,担忧自己最终的去处,担忧未来的世界还能不能够跟现在一样自然、和谐、安详。
雪是说到就到的,花刚落,雪就连夜来了。早晨醒来,大地一片银白。太阳出来,雪就化了,只有阿玛尼木占木松的白帽子往下拉了一点。黄昏的时候,大朵大朵的彩云环绕着那顶白帽子在跳舞,阿玛尼木占木松一派祥瑞之气。
回家的日子又到了,达杰仍旧像往常一样赶着牛羊送尼玛回家,顺便回一趟自己家给牛羊配种。秋天到了,牛儿、羊儿也该谈恋爱了,牝羊他带着,牝牛他也带着,牡羊、牡牛可还跟父亲在自家草场呢!
说是赶着牛羊回家,其实不是。尼玛坐在达杰的枣红色大马上,坐在达杰的怀里,在头羊前面悠闲地唱着歌,扎巴跟在羊群外围撒着欢,跑跑停停,俨然他才是这里的总指挥。
整个夏天,达杰都不让尼玛太多照顾扎巴,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给扎巴东西吃,尼玛很不理解,甚至还生了达杰的气,但达杰一点儿都不生气,告诉她“真正的藏獒会为自己觅食的”,好像扎巴不是真正的藏獒似的!但扎巴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是一只真正的藏獒!整个夏天扎巴都在跟鼠兔斗争,好像他的天敌不是雪狼,而是鼠兔,那样子滑稽极了!扎巴已经长大了,黑色的皮毛跟绸缎似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个子跟一只小牛一样大,但跑起来比黄羊还快,就这么一个大个子跟一个小鼠兔斗智斗勇,还不一定胜算,他却乐此不疲,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可不就是孩子吗?达杰拿一根骨头都能把他转晕,趴在草地上大喘气,气性还没有完全脱离年幼时的憨态,但声音却俨然一派大狗的威严。
这个季节,原本雪狼就很少见的,他们大多去了阿玛尼木占木松芳草最鲜美的地方,那里有最聪明的黄羊,他们总是能找到阿玛尼木占木松最好的草原,通常也是人烟罕至的地方。况且还有肥硕的鼠兔遍地撒欢,他们才懒得跟人类较量呢!
不过他们还真碰到了一只雪狼,一只年幼的、白色的雪狼,比扎巴个头儿略小一点,腿部受了伤,血淋淋的,少了一块毛皮,骨头露了出来,看样子是被铁器打伤的,或者是被狼夹夹伤的。是扎巴发现他的,“呜”的一声就扑了上去,到了跟前却突然不动了。两个长得很像的生灵就这么对峙着,一黑一白,虎视眈眈,剑拔弩张。
达杰跟了过去,拔出了腰刀,尼玛骑在马上观望。后来,达杰叫了一声扎巴,把刀插回了刀鞘,慢慢地靠近了雪狼,直看得尼玛心惊肉跳,不敢声张。扎巴慢慢卧了下来,那雪狼却立着没动,达杰从腰间扯下扎藏袍的布腰带慢慢在雪狼身旁蹲了下来,迅速地抓住了雪狼的腿,然后把腰带绑扎在了流血的狼腿上。
这件事尼玛后来连想都不敢回想,如果?万一?难道雪狼不是藏獒的天敌,不是牛羊的克星吗?再想想也就释然了,天道轮回自有它的秩序,所有的生命都充满了艰辛,他们爱着,挣扎着,劳作着,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书写着种族的历史,从根本上说他们都是与世无争的,他们摄取的也只是身体需要的那一小部分,而平时他们是和睦相处的。仁慈的土地给每个生灵同等的生存机会,不会很少,也不会更多,长生天是很公平的。人类借口恐惧强取豪夺,原本就违背了天理,世界和平并不只是针对人类的,还有其他的生灵,还有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和植物,或许还有赐予他们月光和阳光的宇宙吧!这浩瀚的宇宙固然到处充满了危险和玄机,但他对所有的生命都还是宽容而仁慈的。
他们和一只雪狼在草原上相遇了,然后又分了手,没有想象中的厮杀,也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就像两个老朋友见面吧,握了握手,就各奔东西了。并不是所有的生灵都是战争贩子。
他并没有冒犯我们的意思,也没有要侵犯谁的企图,而且他受伤了,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较量,这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虽然他硬撑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屹立在那里,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无助、绝望与恐惧。
或许他是我们的天敌吧,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自己狂躁的情绪包围了,而他的每一根毛发也都为我振奋了,然而我们都被生命之外的某种东西震撼了。那是生命所具有的最初的情感,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和悲悯,让我们最终获得了和解。
或许我们真的有着什么渊源吧,就像相克相生的两种生灵,藏獒为雪狼存在着,而雪狼也为藏獒存在着,或许还不止如此,我们都是大自然的生灵,阿玛尼木占木松为我们存在着,而我们也为他存在着。
草原是大自然最圆融的智慧,庞杂而且神秘,美丽而又苍凉。他静静地繁茂着,平凡而又高超,但我们浸淫其中,却无法领悟他的深意。
一场雪之后,漫长的冬季就拉开了序幕,没完没了的风雪就开始了。风雪来得比往年要早,有点儿让人措手不及的味道。那些天,狂傲的山风挟裹着雪粒像脱缰的野马呼啸着、翻滚着,爬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直到阿玛尼木占木松银装素裹,一片刺目的亮白。太阳出来了。
狂暴的阳光一连几天都没将积雪融化,但尼玛跟达杰还是出去放牧了。早晨尼玛爬过山到湖边汲水的时候就看见达杰骑着枣红马出现在对面山梁上,随后一群黑色的牦牛就一字排开站在了山梁上,还有羊,白色的羊,在阳光还没出现之前,它们和雪原一样色泽略微泛蓝。她是先听见达杰的歌声,而后才看到他的,自己的歌声还未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