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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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冬,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亲政才两年的皇帝,在如日中天之年却突患天花,英年早逝。因无子嗣,东西太后乃传懿旨,立醇亲王奕譞(讠睘)之长子载湉为嗣皇帝,改年号为光绪,以明年为光绪元年。
就在这国丧之期,上下手忙脚乱之际,西南边陲的云南省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驻华使馆的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的腾冲地方被土人杀死。消息传出,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立即赶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怒气冲冲,虚声恫吓,并提出了多条要求:除抚恤、惩凶、道歉、赔款外,还要增开商埠,否则即以开战相要挟。
其时,一向臣服中国的缅甸已沦为英国东印度的一个省,英国人早想通过缅甸这块跳板,把势力扩张到中国西南,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面对威妥玛气势汹汹的讹诈,总理衙门大臣们束手无策,加之此时小小的岛夷日本也来凑热闹——竟以琉球船民在台湾被杀为由,派陆军中将西乡从道领兵犯台,上海的报纸一尺风三尺浪,纷纷报道不利中国的消息,谓英倭将联手图我。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军机处议来议去,决定仍以和协为主,乃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率福建水师赴台与西乡从道谈判。经双方协商,由大清国赔白银五十万两为军费及抚恤金,促西乡从道退兵;英国方面,乃派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与威妥玛谈判,终于达成妥协:几乎满足了英国人的全部要求。
另外,大清国为表示诚意,将派一名名位相当的全权大臣去伦敦,向英国女王当面谢罪,之后留驻伦敦,作为大清国的首任驻英公使。这可是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头一遭。
“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两千年来,读书人以天朝上国自居,在他们眼中,只有四夷朝贡中国的,没有中国派人朝拜四夷的,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如今,堂堂天朝上国,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两千年而不衰,而孔孟之徒却要“下乔木而入幽谷”,去那蛮荒之邦朝拜夷人女主。消息传出,有人颔首有人骂,有人叹息有人愁……
第一章 西行奇遇 漂洋过海出国门
千难万难,郭嵩焘终于踏上了西去邮轮“大矾廓号”。
此刻,这艘悬挂了大清帝国黄龙旗和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远洋客轮已驶出了长江口,来到大海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十里洋场的上海那繁星一般的灯火已化成了一片红云,渐行渐远,慢慢为黑暗所吞噬;喧嚣的街市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涛声,四周是那么寂静和空旷,站在甲板上眺望,眼前漆黑一团,除了一不知名的小岛上有座航标灯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向人们显示时空的存在外,人,就如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更浓了,天空中不时飘来片片雨丝,沾在他脸上,凉沁沁的。身后的小妾梁氏终于耐不住了,挨上来柔声细语地说:“老爷,我们真的是要到九洲外国去吗?”
梁姬的语调有些兴奋,终于感染了他,于是转过身来,颇有兴致地拍拍她的肩,说:“是啊,我们眼下正漂洋过海去九洲外国,你怕吗?”
“有老爷在,奴才我怕什么?”梁姬一高兴,把身子紧紧地挨上来,把头偎在他怀中。他不由也兴奋起来,忙把她那一双冰凉的小手抓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说:“不怕就好,我会照护你的。”
说着,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乃用调侃的语气唤着梁氏的乳名说:“槿儿,你怎么仍是老爷奴才地叫呢?”
她有些为难地说:“我已经习惯了,好难改口的,再说怎么称呼也不打紧的。”
一听槿儿提到习惯,郭嵩焘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他们的护照上,槿儿的身份是公使夫人。为了这个头衔,使团翻译马格里在为他们办护照时还颇费踌躇。据马格里说,泰西多是基督徒,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在他们的字典里是没有媵、妾、偏房、外室、如夫人、小老婆、姨太太这类名词的,要么是夫人,要么是情人,不然只能填一个奴仆。本来嘛,上帝创造人类时,便只一个亚当一个夏娃,多妻制是不道德的邪教徒所为。
他左右为难,真没料到此番出使,阻力重重,困难重重,在那千难万难中,最后还有这么个难题目。
而马格里不管这些,连连催他发话。
这个英国佬虽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但对中国传统道德和朝廷的典章制度不甚了了,见他尚在犹豫,竟槿儿身份一栏自作主张地填上“夫人”二字。
郭嵩焘为此颇有些不安,离京前及后来在天津、上海向方方面面的人物辞行时,他都一直避免提到挈内眷同行的事。
马格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公使当然是要携夫人同行的。在他们泰西,在上流社会,有夫人陪同更受人欢迎,因为他们尊重妇女。再说,尊夫人温柔美丽,待人彬彬有礼,一看便知是个很有教养的贵妇人,若出现在交际场合,一定会获得好评。
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后来,马格里听见槿儿在他面前自称奴才,不由大摇其头,连说不行不行,夫人怎么可自称奴才?一旦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于是又请教马格里,马格里提议他们互称大令。
当郭嵩焘告诉槿儿“大令”的意思是“亲爱的”时,槿儿一下脸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行不行,太肉麻了。
他也觉得肉麻,便说你自称“我”,称我为“先生”算了。
槿儿也觉这个称谓是可以接受的,但有时仍改不了口。
现在,槿儿又提到习惯了,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对这回答听着不太顺耳——习惯,似是人人都有的,很难改变,但认真想来,它也把几千年来的陈腐俗套固定了。这以前他便想改变某些习惯,却深知摇撼之难。不是么,身边人连一句口语也难改呢!
想到此,他微微叹息,微微摇头。
这情景,槿儿也看在眼中了,嘟哝说:“原以为到了九洲外国便要随便些,没想到洋人规矩也不少。”
雨,渐渐下大了,他们携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头等舱,装饰得十分豪华考究,一种异国情调让他们踟躇不前。尤其是槿儿,她一眼就瞅见对面墙上有一幅洋画十分刺眼——那是一群在青草池塘边洗澡的洋女人,全都一丝不挂,嘻嘻哈哈地拨水嘻笑,女人身子纤毫毕露,十分逼真,在室内强光的照耀下,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槿儿不由肉麻心跳。
“这不是要下地狱的吗?”她惊叫起来。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隍司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样的画,但那是正在地狱受惩罚的恶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一边的郭嵩焘却显得沉静得多,他笑道:“这也是洋人的习俗,据说在泰西,越是庄严神圣的地方裸体画越多,教堂的天花板及四壁几乎全是的,且不但有画的,还有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今后你看得多了,自然不怪了!”
“不怪?”槿儿羞答答地嗔道:“女人这么一丝不挂,那些个大男人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他知槿儿一下转不过弯,只好耐心开导她,槿儿却说:“洋人真不要脸,什么好东西不能画,却偏偏要画这个,那教堂不是洋和尚、洋尼姑们住的地方吗?想必也供奉洋菩萨的,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瑾儿转身从箱子中翻出一块黑绉纱,想了些办法才把这幅画遮住,然后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又双眼望着老爷说:“我看洋人男女之间不成体统的事只怕多得很。就在我们东土,他们来衙门谈公事,有时也带女人来,且当众勾肩搭背吊膀子,若在自己的国家,只怕还有更肮脏的事呢!”
郭嵩焘说:“洋人毕竟是洋人,泰西也不比远东,何必要讲求一致?不过,既然领了差事,飘洋过海去了九洲外国,就只好随和些,先不要这也不是那也看不惯的,若惹恼了洋人,差事办砸了,回去可不好向两宫太后、皇上交代。”
槿儿这才不再嘀咕。
她想:自从拜命出使,老爷就常常一时欢喜一时愁,常常一人呆在房中抽闷烟,老爷的心事沉着呢……
刘锡鸿乱弹国粹
此刻船上其他地方还是乱糟糟的,使团成员及乘客大多在清理自己的东西,将其摆好位置,有手脚麻利的则在甲板上或过道闲逛,借以熟悉环境,一时人声鼎沸,静不下来。
在使团中有两个人的行李最多。一个是翻译马格里,另一个则是副使刘锡鸿。
刘锡鸿带的东西有些怪,是别人意想不到或认为不必要的。就说烟具,他们一行几乎个个都抽烟,但工具各有不同, 刘锡鸿对取火仍用老式的火镰、棉绒,度火用土造毛边纸卷成的纸媒子;别人早吸上了洋烟他却仍是吸土烟。因此,他怕在英国买不到这些土特产便带了一大捆毛边纸,几大包云南烟丝,装在几只大竹篓子里,上船时由武弁一一背上来。因此,他的行李仅次于马格里。
眼下,众人差不多都在休息了,刘锡鸿却仍在整理行李。随员刘孚翊见了大惑不解,乃说:
“大人这是何苦来,用自来火吸洋纸烟多方便,带这些东西好狼犷!”
刘锡鸿笑了笑,悠悠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辈为朝廷官员,应处处以身作则,可不能一出国门便忘了根本,就如吸烟度火,自我们祖先燧人氏钻木取火后,火石、火棉、纸煝子用了几千年,于是就有了专造这些东西的作坊,小民以此为业,若大家见了洋货就爱,那以此为生的升斗小民岂不要断了生计,国家不也因此断了财税之源?”
刘孚翊不意自己的关心会引来副使大人的训斥,正懊悔不已,不想一边的翻译张德彝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刘锡鸿忙问笑什么?张德彝说:
“刘大人未免胶柱鼓瑟——单不用洋货也不是富国的办法。更何况烟草本身就是舶来品。自古历来我们的老祖宗只有茶酒的嗜好,哪有什么烟?所谓淡巴菰(烟丝)还不是从南洋吕宋一带传过来的?至于烟具,我们中国人倒是越做越精巧,这是洋人远远比不上的,未见得只有你们广东的破竹筒子才是国粹!”
张德彝说话时笑嘻嘻,却分明有揶揄之意。刘锡鸿顿觉话不投机,不由恨恨地盯了他一眼。
与火车较劲
刘锡鸿一走,几个品级较低的随员都松了一口气。
年轻气盛的刘孚翊朝刘锡鸿的背影瘪了瘪嘴,转身对张德彝说:
“还是老兄见多识广,一句话便把这老古董给驳回去了。”
参赞黎庶昌在他们争论时还在码行李,此时已闲下来,乃插言说:
“不要称他老古董,他毕竟还肯出洋,眼下见洋字就骂的人还不少呢!”
随员姚若望说:“不过,眼下沪上反对铁路的那班仕绅,却和刘大人不谋而合。”
一听姚若望提到铁路,众人的兴趣又来了,他们挤在二等舱门口,纷纷要姚若望谈上海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