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云-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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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布鲁诺在罗马广场被烧死时,仍在向围观的群众宣讲自己的学说,却有无知的老妇人向火堆扔柴块。无怪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自己若仍贪恋禄位,不保首领是必然的。
想到此,他终于打定了辞官的主意……
去意虽已决,但形势却不容许他立即挂冠——他还得从从容容,循规蹈矩,把眼前的公事办好。因已有类似经历,此番觐见法国国家元首、呈递国书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法国国体自帝制改共和后,元首称“伯理玺天德”。据马格里解释,欧美已有许多国家元首是这个称呼,意即总统一切,不是终身制而是任期制;不由世袭而由民选,即“传贤不传子”也。若用华文意译,叫“总统”或“总理”皆可。
现任法国总统叫麦克马洪,是法兰西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年已70,在拿破仑三世时曾被封为元帅,色当一战与拿破仑一道被俘,巴黎平民暴动时,他任法国临时政府凡尔赛军总司令,疯狂地屠杀民军,是“巴黎公社”的死对头。不过,此人此时在大清使团眼中仍不失温文尔雅。据翻译说,当得知清国首任驻法公使将向他递交国书时,他非常高兴,立刻安排第二天在爱丽舍宫总统府接见郭嵩焘一行。
议礼时,再没有出现在英国曾出现的周折:大清公使向总统三鞠躬,总统回报三鞠躬,更不曾提到“跪拜”。接下来由张德彝念颂词,总统致答辞,再由总统身边的翻译用华语口译,礼成后便从容退出。
接下来他又分别拜会各国驻法公使。眼下在巴黎驻有公使的有32个国家。头等公使是罗马教皇和英、俄、德、意及西班牙、土尔其8国。其中英国公使莱恩斯与郭嵩焘在伦敦就很熟悉,所以,郭嵩焘第一站便去拜莱恩斯,再去其余7国;另有瑞士、比利时等24国为二等公使,郭嵩焘也分别一一拜会……
这时,筹备了大半年的“巴黎”开幕了。“炫奇”也者,各国拿出本国最优秀的产品在会上陈列,炫奇而斗巧也,就如杂剧秦穆公、楚庄王“临潼斗宝”一般。其时欧美各国大多已完成了工业革命,工农业生产十分发达,电灯、电报、电话已运用到现实生活中,电动车床、刨床已普及各工厂,各种产品应有尽有,他们借此“炫奇”以促销售,故类似的“炫奇”之会已开过许多次了。郭嵩焘在伦敦已参观过第一届“炫奇”会会址水晶宫了,此番到了巴黎,他们自然也要一饱眼福。
这天,在众人陪同下,郭嵩焘特地赶到了会场。果见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而最能炫人耳目的还是军事工业——各种枪支火炮陈列一堂,各色舰艇模型列为雁阵,真令人大开眼界。在这里,他们还看到了久闻其名的各种鱼雷和水雷,据马格里说,这是船舰的克星,撞上必炸为粉碎。
郭嵩焘在一具水雷前仔细察看,却一点也看不出它的奥妙。
此番大清国也组织了商品参展,故会场也设了中华馆,项目虽不多,但很有特色,除了传统的出口商品如猪鬃、桐油、茶叶外,还有瓷器、刺绣、玉器、牙雕和景泰蓝制品,吸引了不少洋人。
郭嵩焘主持了开馆仪式,参与其会的除了东道主法国的伯理玺天德(总统)和夫人外,还有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国的国王和王后以及各国驻巴黎的公使和夫人。仪式后,郭嵩焘陪贵宾们参观,中华馆规模不大,只一会儿便看完了。接下来,郭嵩焘又随大家一道去各馆参观。
此番最出风头的当数美国馆。作为后起之秀,美国近年工农业发展速度惊人,创造和发明更显得一枝独秀。他们在炫奇会上辟了一处很大的馆舍,陈列了上万件商品,单门口摆的一架留声机便吸引了不少人,那是美国发明之王爱迪生的最新发明,据马格里介绍,此物之所以名留声机,乃是可以把人们的声音留下来也。外表看只是一只木匣子,旁边一个铜喇叭,中间一个转盘,转盘上放一个圆胶木唱片,一个针头,当拧紧发条,把针头轻轻放上胶片后,转盘旋转,喇叭里便能发出声音。
当郭嵩焘一行来到时,留声机正播放的洋音乐众人听着十分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在何处听过。不想黎庶昌略一拧眉,马上说:
“这是手风琴奏出的比才的歌剧《卡门》中的一段曲子,您忘了吗,我们在北夏窝尔号上听过。”
郭嵩焘仔细一想不错,那日乘轮西渡,在餐厅确实听过这支曲子,那是洋人的一个水手用手风琴弹奏出来的,而在今天,这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居然就有这样的声音——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后悔没有带槿儿来,槿儿在伦敦坡兰坊带孩子呢。他想,槿儿是懂洋歌的,要是来了,看到这洋匣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
于是他提出买三架。黎庶昌、马建忠、张德彝等人见状也嚷着要买,于是中国使团的人一口气买走了10架。
众人不知正使何以一下买三架留声机,马建忠问起时,郭嵩焘也只笑而不答,但黎庶昌仍从他那幽幽深邃的目光中猜到了什么。
傍晚,郭嵩焘在灯下看书,黎庶昌一人踅了进来。
“筠公打算用留声机赠人?”
“然也。”郭嵩焘抬头望了黎庶昌一眼,仍复把目光定格在书纸上,那模样就像枯僧入定。
“唉,”黎庶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您莫非打算赋《归去来辞》?”
郭嵩焘虽打心中佩服黎庶昌见微知著,但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回答他的话语也很是模棱:“千里搭凉蓬,无有不散的筵席,我可不打算作终身外交官。”
黎庶昌说:“老师,其实,您是完全可以完美地完成五年任期的,眼下列强争霸,我大清处在夹缝中,如何变法图强,正需您这样的人大声疾呼;就是外交,为了尽量少吃亏,也少不得您这样的人折冲樽俎。说来说去,阴错阳差,只怪当权秉轴者太不知省悟、也不能主持公道啊!”
黎庶昌此话十分得体,郭嵩焘不由苦笑着说:“我也不希望朝廷主持什么公道,这全是当今政体和制度使然。衮衮诸公,谁说不关心时局,谁不希望振兴?可以说,那一班人说起大道理来无一不洋洋洒洒,痛心疾首,好像人人都是孔明,都有志恢复汉室。可仔细一看,这其实是一种不明事理之能干;不辩皂白之公论;不可究诘之正派;不能体察之清廉;与这班人共事,真有种种说不出的委屈,又岂能怪罪一人一事?我辈处此时势,处此地位,只能承认既成事实,寄希望于未来。”
话说到这份上,黎庶昌夫复何言?
从头做起
郭嵩焘在巴黎前后呆了不到20天,便将公事交黎庶昌、马建忠代办,自己和严复等回到了伦敦。
一到家中,稍作安顿便缩在书房草写辞呈。
这天,李凤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严复的一张成绩单。此番大考,刘步蟾等人都取得了好成绩,严复更是名列前茅,他的流凝二重学、电学、化学、铁甲穿弹、炮垒、汽机、船身浮率定力、风候海流、海岛测绘等九门功课全列优等,其中电学、风候海流等两门功课还拿了头名。
郭嵩焘看了不由高兴,乃对严复说:“不错,又陵,国运如斯,老朽如我是看不到希望了,要造就一代新人……就靠你们这些人了。”
其实,郭嵩焘已萌生退志,严复也看出来了,眼下听恩师语意苍凉,不由痛心,乃说:“老师何必如此悲观,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发奋图强,希望还是有的?”
郭嵩焘也不愿自己的消沉感染他人,更不愿让自己的进退在严复心中留下阴影,乃勉强笑着说“当然,只要大家都能看清当今世界形势,都能像洋人一样,凡事实事求是、认认真真去作,希望还是有的。但若像刘云生,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却仍不愿承认事实,不明白眼下之大清,已成了上古时的夷狄,洋人看我们,如同我们以前看夷狄。却仍一味唱高调,说大话,那我们大清就真的要亡了。”
李凤苞已从姚若望等人口中得知郭嵩焘有了退意,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此刻见郭嵩焘意气消沉,说出的话很不合时宜,忙说:
“李中堂眼下正筚路篮缕、锐意求新,相信不出几年,北洋就要焕然一新。我大清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有北洋为榜样,大家仿而效之,遵而行之,大清能不崛起吗?”
此刻,郭嵩焘万念俱灰,也不想和李凤苞争,只淡淡地说:“是的,李少荃是个有心人,也有补天的雄心壮志,可惜独手难以将天补,又陵,这就要靠你们了,将来你们学成归国后,第一要抓人才的培育,这是咸与维新的第一要着。待得洋务人才满天下,真正移风易俗了,才能谈船炮,才能谈火车、电报。不然邯郸学步,一事无成。”
这时,国内又有邮包递到了,令郭嵩焘奇怪的是湖南的亲友,也知道他在国外的情形,不少人写信来劝慰他,其中颇令他感动的是好友朱香荪的一首诗,道是:
飓风吹浪浪滔天,簸跌江湖大小船。
渔父不知溪水涨,芦花深处独酣眠。
朱香荪这诗,明显地有超然世外之意。看来,亲友们对他在海外的遭遇与心境已十分明了了,他明白挚友是寓规讽于其中。但是,他又哪能做到那一步呢?
他一时思诸万种,不由立即援笔作下一首诗:
挐舟出海浪翻天,满载痴顽共一船。
无计收帆风更急。哪容一枕独安眠。
这诗作过不到两天,伍廷芳从美洲回来了。原来他已接受李鸿章之聘请,准备回国参议北洋幕府。郭嵩焘一听伍廷芳终于愿意回国任职,立刻忘记了先前伍廷芳拒绝自己的不快,且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见面忙说:
“好,好,这是大好事,少荃那里正缺少你这样懂泰西法律的人才,眼下有你去,可是如鱼得水了。”
伍廷芳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华人都有叶落归根一说,我自然不打算当一辈子西崽,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自己的国家服务,是我的本意。不过,此番美洲之行,见了容纯甫,听了他诉的一番苦经,心中却有一种不祥之预感。”
郭嵩焘一听他口中出来个“容纯甫”,不由勾起故人之思——容闳在曾国藩的支持下,带幼童出国留学,这是为国家培育人才的好办法。只是人亡政息,曾国藩殁后,不知幼童境况何如?忙问伍廷芳,是否真的见了容闳,容闳又说了什么话?
伍廷芳乃喝了一口水,从容说起了会见容闳的经过:原来伍廷芳就是应容闳之约去美国的。同是广东人,伍廷芳与容闳也是朋友,此番去美国,他想借容闳之力在那里立足,不想正使陈兰彬难容,正好又接到李鸿章的邀请,他乃游历美国后,返棹而东,重渡大西洋,准备在英国略作盘桓便回国。
郭嵩焘对这些经过不感兴趣,只问容闳的近况,不想伍廷芳连连摇头说:“不好不好。”
郭嵩焘说:“什么不好呢?你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说,叫人好费猜疑。”
伍廷芳深有感慨地说:“容纯甫一生没正式上过汉学,却对孟夫子那句‘得英才而教育之’十分信奉——平生惟一有兴趣的,便是为国家培育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