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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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为学生辩护过后,言语中自然而然扯上吴子登的食古不化,他不明言吴子登不宜再任学监,但言外之意十分明了。
其实,容闳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明白京师虽有个总理衙门,由军机大臣沈桂芬在主持,由恭亲王主管,但实际上有关洋务的事,皆由李鸿章一手操持、一言而决。不想李鸿章对这些话并不十分感兴趣,听得也并不专注,容闳尚未说完,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容闳深入的话题,说:
“纯甫,我看你先住下来,有些事可从长计议。”
说着,也不管容闳的惊愕,却望望容闳足下锃亮的洋皮鞋,又望望小几上的洋名片说:
“对学生娃娃还是应严加管束的好,就是我辈也要作个好榜样,不论是在国内或是国外,总总要像个人样。所谓‘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不然,徒增人口实,于国于己都不利。”
容闳一听这话,一下子呆住了……
胡服骑射
容闳告辞出来,心中十分失望,望着北洋公署的门墙和森严的守卫,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带着满肚子的心事他住进了北洋公所的客房,打算在天津多住几天,一定要说服李鸿章听从他的主张,撤换吴子登,并多派留学生去美国。
就在他一人在房中思谋第二次见中堂如何进言时,忽听门外有人用粤语在大声喊道:“纯甫,纯甫,你在那儿?”
容闳一听声音很熟赶紧走出来,原来是唐廷枢在寻他,不由高兴地上前与唐廷枢相见。
“景星大哥,我正准备找你呢。”
容闳好不高兴。同是香山人,又同在马礼逊学堂读书,他俩关系十分亲密,哪怕一个常在国外也不曾中断书信往来。容闳在美国便知唐廷枢已从怡和转到了北洋,所以此番他一到上海便去轮船招商局找唐廷枢,可招商局的人说唐大人已去天津。天津正是容闳回国后的第二站,于是,他打算见过中堂后便去寻唐廷枢,不想他却找上门来了。
唐廷枢身上穿的也是四品文官服,胸前补子绣的也正是一只野雁,头上同样是青金石顶子,与容闳这一身服色毫无二致;唐廷枢见中堂时穿的是一双方头靴,那是他让听差特意买下的,一出北洋公署他立刻换上了洋皮鞋,也是黄色;他俩都是剪了辫子的,也都是回国入仕才又蓄起来,与常人比要短小得多,也因此要遭人非议。
二人携手进入唐廷枢的住处,因先来,唐廷枢占的是东跨院一套房子,曲径通幽,松篁滴翠,很是雅静的。
唐廷枢一进门立刻脱去公服,露出里面的洋装,居然是雪白的衬衫,法兰绒紧身衣,西式长裤。容闳也跟着学样,里面虽与唐廷枢的略有不同,却也是洋装,二人相视不由又一次大笑。
“不行不行,赵武灵王不是要吗,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也割须剪袖哩,我们的李中堂若真有心办洋务,就应该从服饰上变起,这一套官服既不好看又累赘,还有这辫子,洋人一见便说是猪尾巴,真是贻笑外人。”
唐廷枢尚未坐下,先向好友发了一通牢骚。
容闳不由感慨系之。他是个聪明人,观言察色,听话听音,岂不明白刚才中堂所说“要像个人样”、“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的所指?自己不就是用了一张洋名片、穿了一双洋式皮鞋吗?眼下唐廷枢要学赵武灵王,起码李中堂便会反对。
想到此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暄过后,唐廷枢马上恭贺容闳履新——得任驻三国的副钦差大臣,这在唐廷枢一派人眼中可是非常荣耀的事,何况容闳和自己一样,出身布衣,连个“县学生员”也不是呢。
谁知容闳一听,却连连摇手说:“其实呢,小弟我的志向并不是当公使,而且,处此形势之下,弱国无外交,这公使也很不好当。”
唐廷枢对此说表示理解,并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兴趣是向国人介绍西学,着意为国家培育人才,那么,你带去的那几拨学生可好?”
这一问,自然打开了容闳的话匣子,他乃向好友吐起了苦水。
“景星,依我看,中国人一点也不比洋人蠢,无论26个英文字母的拼读还是声光化电学的研究,虽然出国前闻所未闻,但只要有人教,一说就懂一学就会,倒是我们那位督学先生始终忘不了严夷夏之大防,时时要拿个紧箍咒套在娃娃们的头上。”
容闳深有感慨地说起在美国这4年的经历,用十分厌恶的口吻说起陈兰彬及吴子登。唐廷枢一听吴子登在美国督学,每逢朔望之日,仍逼着学生向孔子牌位行跪拜之礼。不由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行,人家洋人讲平等,根本就不兴这一套,甚至会来看稀奇呢。”
容闳又摇摇头说:“陈兰彬和吴子登都是翰林,出国前连26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又遑论算学和声光化电之学?所以对洋学丝毫不理解,开口闭口不忘孔圣人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李中堂,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高唱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么,怎么对流落美洲的华工如此漠不关心,却对学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怎么说呢,这个李中堂。”唐廷枢沉吟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眼下办洋务已成了一种时髦,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趋之若鹜的人也很多。有些人喊洋务只是为了作官,李中堂呢,不办洋务也是个大官。所以,他还是肯作实事的。不过,作此官行此礼,他可是正而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编修出身,是道道地地的孔门弟子,可不敢像我辈那样,信马由缰,出圈离格,不以他人是非为是非。所以,在某些事上,他多少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接下来他便告诉容闳中堂欲开矿山的个中细节,直到这时,容闳总算对中堂的洋务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唐廷枢接着又说起自己手中正办着的轮船招商局,这个中国人自己办得最早的一个公司。它于3年前在上海挂牌成立,一开始就是衙门的架子,主管官称总办,下设两个会办、四个帮办,再下来又是提调又是管事,还有许多书办、工头。一个公司,作实事的不多,有衔头管空事的却不少,全是上头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安插的私人,甚至有人在外省作官也在招商局挂名支薪水的。真是当官的引来当官的,大人物安插小人物,呼朋引类,城狐社鼠。以致招商局才成立便人浮于事,开支浩繁。小小的招商局每日供差的、跑腿的、作杂役的川流不息,门前车夫轿马,冠盖如云,比起李鸿章的北洋公署森严不足,却热闹有余,而真正有心入股的商人自然望而生畏,逡巡不前。须知入股就是合伙做生意啊,谁见了这排场不怕将白花花的银子来打水漂漂呢?所以,牌子挂了大半年,商招不来,账上先亏空了好几万,后来勉强才招到一万多两银子的认股,却不够花销,最后李鸿章看收不了场,乃由北洋先行垫付了十五万两白银才启动。
……
“唉,”唐廷枢说完这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李中堂当初要我顶替招商局的烂摊子时,我便向李中堂提出过,办公司便是办公司,不能办成个衙门,要我当经理可,当这四品候补道的总办可不成,又经商又作官,不中不西、非驴非马,洋人看着便笑话我们。再说,我名为总办,手上又没有尚方宝剑,那班会办、帮办一个也得罪不起怎么行得?他们只管拿钱不管事也罢了,可拿了钱还要来碍手碍脚就气人了。眼下呢,要开煤矿,我吸取教训,第一便是闲杂人一个也不要,要我当总办便什么事都依我的。万不料才开头又与中堂拗着,说什么吴淞路已吵翻了天,胥各庄的铁路只能瞒天过海,你说能瞒吗?”
容闳听他如此一说,想起远在美洲的华工,想起仍在美国的那一班学生,想起自己有心引进西学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颗心竟全浸在冰水里……
洋务乏人
眼下朝廷虽派了郭嵩焘使英,但还有俄、法、德等三个强国未曾遣使,三国驻华公使多次在总理衙门提出要求,且一再向他提起,无奈眼前大清外交乏人,一时派不出既懂洋务又有一定资历的人来。
李鸿章不由想到了曾纪泽。
他想,丁忧服阕的曾纪泽前不久写信来,说不日北上候官,此人可是个洋务人才,应该为他谋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想到这里,只见材官陈金揆双手捧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进来,道是:
“曾袭侯来拜。”
李鸿章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曾纪泽已袭父亲的一等毅勇侯爵,故有此称。于是一边准备出迎一边连声叫请。
“劼刚,忽忽五年,云天阻隔,得知你北上消息后,我是数着日子候着你呢!”
一见面,李鸿章忙唤着曾纪泽的表字拱手让坐。曾纪泽也不敢怠慢,口称中堂,一揖到底请安。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鸿章对曾纪泽的干练果断有了深刻的印象。眼下他已自学英语,真是个有心人啊。荫补授职,照例从优,何况曾国藩遗响至今,看来若由他出面举荐应是所请无不准的。
坐下后,略述过寒温,李鸿章便问曾纪泽:“此番北上,一路之上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轮船?”
曾纪泽一听,立刻明白李鸿章的用意。马上说:“早听说中堂的轮船招商局办得有声有色,今年又吞并了美国的旗昌公司,真是有气魄。纪泽在家中倾慕不已,尤其是想到万里长江终于有了挂大清黄龙旗的轮船,这可是先父企想了多年却终生未实现的事,更令人倍增欣慰,所以到汉口后,自然是要坐自己的船的。”
李鸿章一听,也不追问他后来坐了没有,坐的是哪条船,却立刻呵呵地笑了起来,说:
“招商局开始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去年我把唐景星从怡和公司挖过来,用为总办,这唐景星果然有魄力,眼下公司业务是越做越大了。”
曾纪泽也赔笑道:“要说办洋务,当然要数中堂,我在家便听说中堂已在上海筹办机器制布厂,在上海又听说中堂已派人在和洋人协商收买淞沪铁路,看起来不用多久我们又可坐自己的火轮车穿自己的机制布了。”
才三言两语,李鸿章觉得十分投机。人一高兴,不觉忘形,他于是大谈自己的洋务规划——洋务之道不外两途,一为自强一为抚夷。自强即强兵富国,具体措施无非是开矿山办工厂兴实业,只要做到船坚炮利便九转丹成了;抚夷则是办外交,在国势未强时忍辱负重、和辑列强,为自强赢得时间,国家强盛后则宣抚四夷,折服列国。这也是曾文正公毕生的追求,可惜中道而殂,留下志决身殁的终生遗憾,他这个作弟子的自然要完成老师的未竟之志。
这一说不由令曾纪泽肃然起敬。二人各抒己见,交谈得十分投合。
说着说着,李鸿章忽然打住话头,微倾身子,上下打量曾纪泽,好半天才闲闲言道:“我说劼刚,其实你早该出山了,父母之丧,守百日孝期便可,何必要拘守旧礼呢?眼下外交人才奇缺,郭筠仙使英后,俄德法三国公使乏人,是该你一展长才的时候了。”
曾纪泽一听,不由怦然心动,口中仍谦逊地说:“中堂太抬举了,郭筠老是何等之人,我辈岂能与他老人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