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六)-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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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着一个美国富蠕收养了一个原子病少女的事情。这一块甜甜的“糖果”
正像美国军官在占领地偶尔对日本妇女露出的那种微笑,是并没有藏着什么
良好的意图的。
莎士比亚说:“一个人可以微笑,微笑,但他还是个恶棍。”
美国帝国主义者这个恶棍,日本人民是看透了的。冲绳全岛的八十万人
民已经觉醒起来,要保卫自己的土地。像他们对全国人士所号召的,已经形
成“民族的总抵抗”了。
今年八月,我在东京的时候,看见了十二万个在美军机构里工作的日本
工人举行着示威性的罢工。
今年十一月十日,我在人民日报上又看见一幅动人的照片,成千上万的
日本人民的庞大的队伍,头上扎着“决死”的头巾,手挽着手,结成一层铜
墙铁壁,雷一般地喊着:“决不交给美军一寸土地!”这是东京郊外砂川叮
的农民和从全国各地来的工人、农民、学生、知识分子和国会议员结成的轰
轰烈烈的队伍,他们在用鲜血和愤怒的示威来抵抗美军在东京郊外扩大原子
弹飞机机场的暴政。
两年的工夫,他们举起草席做的大旗,上面写着“不服从”三个大字,
把全国人民都叫醒了。不顾木棍、枪托、子弹、刺刀和对人身自由的威胁,
他们坚持斗争,终于在十月十四日得到了胜利——日本人民巨大的胜利,因
为美军和日本政府终于被迫放弃了征收砂川町土地的命令。
这些,证明了日本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一天比一天猛烈。正义的爱
国的情感像火一样地在全国人民的心里逐渐燃烧起来。这不过是开端而已。
美帝国主义的武力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在日本,他种下什么,他就
会得到什么。日本农民辛辛苦苦在地上播种出来的青苗,美军是可以用汽油
烧光的。日本人民的房屋,美军是可以用推土机碾倒的。仿佛日本的一切都
可以由美军用武力和美丽的言同来征服,来巧取豪夺。
但是深深地藏在每一个日本人心里的、美帝国主义在这十几年来所种下
的仇恨,一旦爆发起来,将会变成一片熊熊的火海,侵略者们都会葬身在里
面的。
让这些强盗们尝一尝自己亲手种的仇恨的果实吧!
一九五六年九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1958 年9 月版)
汗和眼泪
我到日本,是在八月里一个极热的夏天的下午。
长崎虽然是日本南部临海的风景优美的海港,但是三面的山挡住风,海
水仿佛蒸腾出来一种闷热的水汽,初到长崎的人简直热得透不过气来。柏油
路上白热的阳光反射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走进了一个学校,从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群里(这些人都是从日本各地
来到长崎开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的),挤进了一个坐得密密匝匝,成了一片
人的海的会堂里。人们流着汗,低低地交谈着。从扩大器里不断地听得见在
台上讲着的妇女一边诉说着,一边抽咽的声音。
空气非常热,人几乎要发晕,但是静极了,有时连最远的一声咳嗽都听
得见。扩大器的声音那样响亮,仿佛可以从屋子里面传到天边外的各个地方。
会场外面数不尽的白色的布篷底下,坐着流着汗的妇女、孩子、青年和老人
们。他们那样安静地谛听着会堂里台上讲话的声音,有的捧着用木片做的饭
盒和简陋的水壶,有的动也不动地拿着在日本常见的团扇。因为悲哀和痛苦
这样深地塞满了自己的胸膛,火一样的炎热都不能使人再有什么感觉。
一排长条凳上沉静地坐着那些原子弹受害者们,有的戴着黑的眼镜,有
的脸上遭受到不可想象的炙伤,半边已经不成人形。有的低着头,用手把脸
捂住。有的像是瘫痪了似的,靠在木背的椅子上。他们都没有做声,静静地
谛听发言。但是我看见在他们隔壁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些妇女望着他们,在
低低地哭泣。一颗一颗同情的泪珠和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混在一起。
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远远不只是限于一九四五年八月七日和九
日。美国飞机在天空扔下来的两颗原子弹惊天动地的爆炸所屠杀的和平居
民,从那一天起,已经有十一年。
死了的早已埋葬起来了,经过那次灾难还能活下去的人却尝尽了人世罕
见的折磨和痛苦。千千万万的养家活口的人死去了,他们的家属长期的悲哀
和无法填补的损失不用多说了。当时幸免于难的人们依然在十一年后受着原
子弹的放射能所招致的隐藏的威胁。有些人已经娶妻生子,藏在身内的原子
弹给的灾害终于发作起来。一种不可抗拒的白血球病使他突然地衰弱,终于
没有逃出原子弹的魔掌,离弃了妻儿,冰冷地死在床上。
这样的人我见过几个,他们还没有死,可是医生已经暗暗地告诉我,无
法抑制的原子放射所引起的病灾已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微弱地对着我
发出悲哀的微笑,感谢中国人民对他们的慰问和给他们的慰问金,他们梦想
着和平和幸福的生活,谈着医治好以后的生活安排。在他身后站着他的年轻
的妻子,她暗暗地垂下泪来。
美国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是多种多样的。善良的日本人民的肩上承
受着多么沉重的、难以忍耐的负担哪!
许多年轻、表面上看着健康的少女坐在家里,既无法工作,也不能结婚。
因为原子弹放射所致的病和直接爆炸造成她们身体上的变形,使她们必须经
过十次以至二十次以上外科的复杂的手术。身体衰弱了,有时走一步就要喘
气,没有人欢迎她们去工作,而米粮在她们,是须要靠沉重的劳动换来的钱
来买的。自己不敢想结婚的问题,但是隔壁比她们还小得多的姑娘们有的结
了婚,生了小孩,有的经常有男朋友来找她们看电影,自己只有帮着把生活
永远埋在灶下的母亲做一些不费力的轻巧的事情。
“活着究竟为什么?”这是她们日夜想着的问题,于是多少女子得了这
种不可医治的病症以后,就索性亲手割去生活的羁绊——自杀了。
一个名叫铃木真枝的日本少女就在我们在长崎开禁止原子弹“大会的前
夕,吞下剧烈的毒药死去了。她有母亲,还有一个和她患着同样原子病症的
十分爱她的男朋友。两个人都因为身体虚弱,找不到事情,不能结婚。她想,
结了婚万一生下小孩,小孩也是活不长的。
两个人爱得像柔密欧与幽丽叶,但是横亘在他们的中间不是男女两家的
仇恨,而是十一年前美帝国主义扔下来的那一颗充满了灾害的原子弹,她怀
着伤心和绝望死去了。她说,她不相信关于原子弹故事电影中所描写的那些
勇敢的病人的事情。她认为那是文艺家的想象,真的人生对她来说是灰色的,
没有希望的。
但是不幸的可怜的铃木真枝呵,你的绝望的心情比你的死亡更激起我们
的愤怒。
仿佛在你的短短的少女的一生里,你所知道的只是美国原子弹给你的灾
害。你没有尝过欢乐,没有尝过人生的幸福,也没有机会懂得希望和信念的
力量。原子弹给你个人的压倒的灾害已经磨尽了你所有的生命的愿望,你再
也鼓不起勇气来迎接为和平的战斗,而只有战斗,毫不屈服地战斗,才能赢
得幸福,才能把人类的残酷的敌人消灭。
确实,生活在日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原子病的受害者。
但在日本,我也感觉到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一个邪恶残酷的敌人的面前,
“人”确实可以成为美丽、勇敢、庄严、和平的化身,蕴藏着无限的威力,
使残暴的敌人都战栗、恐惧。
麦子撒在地里会生出丰美的粮食;仇恨深深地种在每个日本人的心里,
一旦爆发出来,其结果将是残暴的敌人不能想象的。
原子弹毕竟是原子弹而已,种下的仇恨是一个能变化、能生长的东西。
我闭起眼就可以看见一个一个流着汗的日本人的脸上,两只燃烧着愤恨和决
心的眼睛。汗同眼泪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那个大会上,全世界人们都和我们
坐在一起,流着汗同眼泪。
那时我想,我们虽然不是日本人,但我们愿和这些受难的人们·在一起,
为他们的和平事业贡献出我们的力量。我望着台下和窗下面千千万万的日本
群众和身边的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少的代表,我知道,
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正燃烧着和我们一样的感情。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不幸的自杀的日本少女铃木真枝,她会不会说
这只是一个文艺家的空洞的想象?我想不是的。和平的力量已经在日本像长
崎和广岛的土地上重生的青草一样,在日本全国,各个城市、乡村、矿山、
工厂,茁生起来,那是美国人动不动就用的汽油弹烧不尽的。我们亲眼看见
日本多少大小的城市开着声势壮大的禁止原子弹氢弹的各种大会。美帝国主
义者的眼睛虽然充满了仇视的目光,望着就在它军营旁边举行的大会,但是
它的毒恶的手已经不敢伸出来碰一碰震撼山岳的和平大会了。
我们遇见过另外一个原子病受害的日本少女。当我看见她所遭受的灾难
的时候,我是多么难过!她表面上看着和一切少女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非常
低弱,而且是哑的,像是喉咙上蒙上一层纸。她站起来,还没有说话,眼泪
便泉水一般地流下来。
忽然我发现她的喉咙上一种异样的黑洞似的东西。当她断断续续把她的
病状讲完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用鼻和口呼吸了,医生为了保
全她的生命,在她的喉咙上钻了一个洞,原来她就靠喉咙下面那个异样的黑
管似的东西呼吸的,难怪每当她呼吸的时候,脸上就显出隐隐的、难以形容
的痛苦的表情。
但是她仿佛超越了一切的痛苦,给我一种坚定而又热情的印象。最后她
把眼泪抹掉,她以沉静的、温柔的声调对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们讲。
“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终于看见了你们,我也看见我们日本的群众。
我知道,和平的力量已经起来了。日本人民的生活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
我想,这个女孩子说的就是千千万万日本人民要说的话。
一九五六年十月
(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1958 年9 月版)
不能磨灭的印象
为了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的世界大会,中国代表团到了日本。这几年来,
日本和中国的交往逐渐频繁起来,这两个国家仿佛仅仅隔着一道河水,两岸
的人民早已互相招手欢呼,互通友好的声息。尽管渡口上还看不见通航的船
只,但是人民欢呼友好的声音已经使全世界爱和平的朋友们感到高兴。
往者已矣,把过去这一段中日之间不愉快的历史忘掉吧,中国人民伸出
手来,向他们的邻居和朋友表示出衷心的友好,我们的道路绝不应该是日本
帝国主义者的贪婪、阴谋和战争,而是人民的友爱、合作与和平。
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到日本的。在日本,我深深感觉到日本的风
土人情之美。我看见了日本的工人、农民、教授、诗人,和一些和平运动者
们,他们都很朴实、诚恳,对中国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我记得我们
参观一个工厂,工人们看见新中国的人来了,争先恐后地向我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