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六)-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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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厚重的丝绒窗帘低垂着,除了屋中间一套皮沙发,靠窗放的书桌,以及几把椅子之外,都
是些红木紫檀家具,雕花的半圆桌,条台矮桌等。近门旁一个大落地收音机,靠收音机的墙上
挂着一个大时钟。长沙发后面立着一个红木镶彩色寿山石楼台人物的屏风。地毯几乎铺满了全
屋,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壁炉架上放着几件铜器,其他台子上也都放着一些古董和花瓶。
墙上挂着的也是和屏风的花色一样的红木挂屏。屋子当中的电灯没有捻开,只有站灯台灯和门
边的壁灯开着,放出不耀眼的光,因此,上半截屋顶和角落都是暗暗的。
〔沙发前矮案上有香烟烟具和三杯盖碗茶。
(金焕吾——一个富商,曾经在敌伪时期任过要职,胜利后就隐姓埋名做着大规模的囤货生意,
手下还有一些当年的亲信爪牙,那邪恶的潜势力多少还有一部分存在,不过改变了方式,依然
时常施展他们的余威。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中等身材,有点胖,厚厚的眼皮下垂着,形
成一对三角眼,掩藏着冷峻的目光。穿长袍西装裤,脚上尖头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他靠在单人
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一只棉凳上。
〔杨大——金焕吾的亲信,根底粗野,不学无术,生性暴戾冷酷,配合着他的武断和狠辣,显
出办某些事务既能干又迅速,因此得到金焕吾的赏识与信任。瘦高个儿,长脸。黑黑的细眉毛,
压着一双突出的金鱼眼,看起来又呆板,态度骄横。穿长袍。他坐在暗处一张椅子上。
〔马弼卿——外号“马屁精”三十二三岁一个穷书生出身,为人苛薄狭小,没有品格,贫困潦
倒更驱使他走上无聊卑下的道路,善拍捧,各处攒混,最近由杨大介绍给金焕吾办事。天生一
副俏薄瘦小的外形,黄黄的眼珠时常是飘浮不定的,他穿着一件有些败色的绸夹袍,孤零零地
正襟危坐在那张大皮沙发当中,显得渺小萎缩。
〔收音饥正放着苏州弹词,声音很低。
金(金焕吾简称,从沙发上坐直,清了清嗓子,两脚从棉凳放到地上,移一移姿势像要说话的样
子。)
马(马弼卿简称,注视着金,欠起身来,又望望杨大。)
杨(杨大简称,端坐不动,绷着脸,向前直望着。)
马(又坐正。)
金(望望收音机,有点不耐烦)。关上。
马(立刻要站起过去关。)
杨(同时,慢腾腾地走过去关上。)
马(见杨去关,自己又坐下,望望金。)
〔钟声滴达,马和杨大沉着地望着金焕吾。
〔电话铃声。
〔随着电话铃声,我们看见一间铅皮顶破敞的货棚里,层层叠叠堆放了一捆一捆的纱包和木货
箱,棚顶木架上压着两盏铁罩电灯,只开着一盏。灯光昏黄,在货与货之间空隙的墙壁上安着
一架老式的电话,电话下靠墙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张货单和一支铅笔。
〔棚中站着两个衣着考究,商人模样,带点流氓气的男人,一个穿着式样时髦笔挺的西装,一
个穿中装,皮鞋。
〔穿中装的男人正站在小桌前,两手支在桌沿上看着货单。穿西装的男人在打电话。中装男人
看着西装男人打电话。
西装男人(恭谨地)是金先生吗?是,货都弄妥了,这个地方恐怕是不能久搁,
最好早——哦——哦——就等您找着放货的地方。——
〔小客厅里。
金(站在写字台边接电话))是啊,嗯,正在讲,就在这几天,嗯,
(挂上电话坐回沙发上向杨)杨大!那孤儿院确实地点好?
杨(站在收音机前)不惹眼,四周围都是些小家小户的。
马(热衷地)并且靠码头又近。
金(很快地瞥了马一眼,又对杨)那么我们无论如何把这孤儿院买下来,(低沉地)
用什么方法都成。
杨是。(决断地)能在三天以内最好。
马(谗媚)是。那院长倒是好说话。
杨(冷酷地)他不好说话也得成。
马是啊!不好说话也得成,(殷勤地)您放心,这事好办,(又看看杨)就是那
个姓阴的捣蛋,专门多管闲事。
金(抬身拿烟)哪个姓阴的?
马(连忙过来从身上摸出洋火。)
金(已经拿过几上的自来火,点着了烟。)
马他是个律师。
金(不经意地擦亮了自来火,又弄熄丢在几上)律师就管到我头上来啦。
马(赔笑)就是啊!
〔钟敲一下。
马(同时回头望钟。)
金(打一个呵欠。)
杨(望马一眼,马回望一下)金先生,我们走了吧?
金(点点头)好,你们走吧。
〔马拿起身边沙发上的帽子,抢在杨前,向金鞠躬。
〔金微微欠身,他们转身走了两步,马不觉回头向金深深鞠躬,金点点头,他回身向门走。
金(欠起身来)啊!马先生,还没有请教你台甫。
马(赶过来)马,马弼卿,(又弯腰)金先生您多栽培。(向后退,杨立门前开门,二
人望金。)
金(皱眉沉思。)
〔马退,杨随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
〔他们退出客厅门外,马弼卿满脸感激知遇的表情,杨大冷冷地望着他,摆首示意下楼。
马(对杨低声赞叹)真是个人物啊!
杨(低声轻蔑地)走吧。
马(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景里。走了两步忽然回身)哎呀。
杨(低声)什么?
马(急急)帽子,我的帽子。
杨(从马手上抢过帽子给他盖在头上。)
马(赧然)谢谢,谢谢。
杨(睨视,由身上掏出皮包,取出一张本票,递给马),喏,这是金先生给你的。
马(喜出望外,犹疑着接下来)啊!我的祖宗爹!两千——
杨(倨傲地)万!
马(将本票珍重地收在怀里。)
〔马杨二人下楼走到院中,黑幽幽的只有铁门外的路灯隔着树叶投进一点光影。
杨(低沉地)马屁精,明天到孤儿院谈房子,别又叫“阴魂不散”给坏了事。
马(得意忘形)“阴魂不散?”哼,瞧我的。
〔丑老头骼朗一声拉开铁门上的小门,马先逡巡走出,杨大随
第二本
“跟咱们这位青年学学。”
我们逐渐望见一幅一幅的远景:——
清晨,秋高气爽,晴空如洗,耀目的阳光照在一片犬齿交错的街道上。栉次鳞比的矮屋顶,
像海滩上的贝壳散乱地排列着。
又是一条卑陋的街巷,老旧的屋子,纷乱破烂,旁边散布着歪歪倒倒的棚户居处。
一家棚户的门前,三个三轮车夫围着胡驼子,谛听他说话。胡驼子提着一块猪肉和一只装
满钞票的线网。他们面上显出焦的而紧张,身后放着三辆空三轮车,老熊坐在三轮车座上,盯
视胡驼子,身边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胡(狞恶地瞥了老熊一眼,转向其他的三轮车夫))你们的牌照都有了,老子不是白替
你们跑路的,别人的牌照钱都早给了,(指指)现在就剩下你们这四个不
漂亮。
三轮车大甲(鬓角斑白,望望身边的车夫,温和地))不,不是不给,我们实在是。。
胡(逼近伸手)拿钱吧。
三轮车夫甲(又望了他们一眼,踌躇一下,掏出一束钞票,笑着说)少交一点成不成。
胡(没有理他,一手抢过来钞票,转向三轮车夫乙)你呢?(匆勿一数,把钞票放在线
袋内。)
三轮车夫乙(从身后取来一搭钞票,递给他,恶声恶气)点点数。
胡(点着数,同时对三轮车夫丙追讨)嗯?
三轮车夫丙(由三轮车椅垫下摸出一叠钞票)看清楚,三十万。
〔胡驼子接下钱,放入线网,走向老熊。老熊端坐不动,等待他走来,抱着孩子的妇人不安地
紧紧靠近老熊。
胡(对熊)怎么样?
熊(倏地立起)怎么样?
胡(挺起胸)你说怎么样吧?
〔熊正要和他争论,那妇人连忙插在他们中间。
妇人(把钱塞在胡的手里)胡大爷,您老人家走吧?
熊(棱了妇人一眼,愤愤不语。)
胡(把钱一数,放在线袋内)妈的,尽是些烂票子。(回头,一条野狗伸出舌头,贪婪地
望着他手上的猪肉)你也想吃老子的肉。(一脚踢开野狗,那狗嗥的一声跑走。他回首
狞望着老熊他们笑说)下次有买卖再来找我。
〔胡洋洋自得地走开,他们围拢来,望着胡的背影,脸上罩满了疑虑。
二轮车夫甲(喟叹)钱算给清了。
三轮车夫乙(詈骂)戳娘的。
三轮车夫丙得了,拉生意去吧。
〔乙丙二人骑上车愤愤然踏走。
熊(不理他们,对甲)我看不大对。咱们找位先生家问问,别再上他的当,走,张大伯。
三轮车夫甲找谁呀?
熊(指着)不远,就在前面,阴律师家!
〔他们的视线越过一片矮屋顶远远望见一根竖着的旗杆,杆上国旗在微风里飘扬。
〔渐近,仰望飘扬的国旗衬着清晨晴朗的天空和一片白云,我们听见一声儿童嘻笑奔跑的喧哗
声。镜头下移,旗杆柱石的周围是一片操场,孩子们正在高兴地游戏。
〔大门边有一个“惠仁孤儿院”的木牌,进门是一条石板路,向左一拐便是操场,操场后是一
所简单而整洁的二层楼房,一个工友摇着铃走出,又由台阶下来,转进侧面小道,向屋后走去。
〔翘翘——一个活泼可爱的五岁的小女孩,头顶翘着两条小辫,她正对着稀疏的竹篱孔眼向隔
壁的庭院好奇地窥视。
〔竹篱只有半人高,那面是一家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两三棵洋槐树,栽着一点疏落的花草,穿
过竹篱还可以望见那屋子的半个走廊。
〔从庭院这边望见翘翘的小圆脸巴在竹篱上,乌黑的眼珠一溜一溜地闪烁着欣喜和顽皮,她要
忍而又忍不住地进出断续吃吃的低笑,脸上是高兴又怕被人看见的神气。
〔由她的视线望过去,我们看见:
〔律师阴兆时——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外表似瘦弱实际很结实,一副和善而有点幽
默的脸。他轻财仗义,专好为人打抱不平,对穷苦无告的人们尽力加以援助,对不合理的事尽
可能地加以阻拦,因此多少人感激他,也有更多的人厌恶他恨他。这些人总是称他为“阴魂不
散”的。他乐天达观,也有一点玩世不恭,落拓不羁。他做律师的收入很少,甚至于有时不够
温饱,因为大部分都是在尽义务,所以多年来一直是穷困,日常生活是非常俭朴的。
〔他不修边幅,不注意整洁,对一切琐事都漫不经心,最喜欢孩子和朋友。现在他穿着旧法兰
绒西装裤,厚布短夹袄,蹲在院中练太极拳。
〔他慢悠悠地运着气,两只手臂划着舒展的圆圈,垂着眼皮,眼归心,心归太极,玩味着清晨
的气息。
〔阳光照着他的脸,煞有介事地把垂着的眼皮渐渐闭起,专心地打着拳。
〔竹篱那边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钟声。
〔他睁开眼,眼中闪着乐大的神采,习惯地停止了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黑丝线捻成绳子
系着的旧怀表,斜着眼向上谛听悠扬的钟声。
〔孤儿院操场里,钟架上的小钟在摇摆着。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表盖,对准时间放回口袋。又缓缓地伸出双臂,左右转动,轻松得近于舞
蹈起来。
〔近耳处,听见一串孩子的咯咯的笑声,他依然继续他的动作。
〔笑声更响亮了,他眼珠一转,由眼角望出去,不自觉地停留在一种天女散花的姿态。
〔从竹篱隙孔里望见翘翘,分开两条小腿,握着两个小拳头向前伸着,也在一本正经地学打太
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