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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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的邀请慢慢显出了一种考验和审视的味道。我的心头上渐渐压上了一种沉重
的责任——尤其在临近腊月二十九,听说河南省时值降雪的时候。
在这样的气氛中,在这样的人群中,历史被强制着,没有失传。
然而,哲合忍耶对于汴梁的感情是值得寻味的。我总觉得,无论是历史或是宗教。都不
能揭示这种感情。哪一个哲合忍耶的汴梁拱北探望者都解释不清——他们举了圣洁的意来到
这里,心底那复杂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按照回民习惯,男孩在十二岁年满之际,算是成为了必须承领天命的人。应该封斋、礼
拜、行割礼、按穆斯林的教规约束和完美自己。在宗教术语中,大约是十二岁左右的年龄,
被称为“出幼”。
而按照清朝刑律,恰恰也大约在这个年龄,男孩要承受酷刑之极——阉割。十一岁或十
二岁的男孩事实上所犯的是他们父兄的死罪;公家只是制定了对性命网开一角、将残害加至
身心的章程而已。左宗棠《审明叛逆眷属按律议拟折》中详细列明了同治十年对儿童的这种
残害:
其马五十六系马耀邦之子;马五十九系马建邦之子;马树邦系马九之子;马彦邦系马三
之子;马飞飞系马成龙之子;马由宗、马锁、马沙把、马七十子系马定邦之子;马继邦、马
三和系马五龙之子——均年未成丁,讯明不知谋逆情事,应照反逆案内问拟凌迟之犯其子讯
明实系不知谋逆情事者,无论已未成丁,均解交内务府阉割,发往新疆等处给官兵为奴例;
——解交内务府办理。
马五十六、马五十九、马飞飞、马由宗、马锁、马沙把、马七十子、马三和;俱年在十
岁以下,应照例牢固监禁,俟年十一岁时再解交内务府照例办理。
《左宗棠全集》,册七,同治十年十二月十二日。
根据左宗棠向同治皇帝的这一道奏折,金积堡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中,有八个男孩因为
年龄尚不满—十岁,当年没有遭到阉割。另外,仅仅依据这一纸奏折也可以判定:当时至少
有二名男孩被阉割后充奴。
哲合忍耶教内并不记得这许许多多小男孩的悲惨出幼。“十三太爷把一家三百多口人举
了古尔邦尼的乜贴了”一句话,概括了也简略了数不清的孩子的惨叫。可以肯定,前述八名
当年不足十岁暂缓受刑的男孩中,有七名后来未能幸免;他们都被解差装进木笼,押到北
京,在内务府遭受了残忍的阉割之后,又抛向天涯海角流放为奴——并消去了他们的踪迹和
姓名。
只有一个孩子例外。哲合忍耶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姓名和一切,并且通过他记住了强权对
人心的侮辱。
第02章 瞬忽的弦月
哲合忍耶沙沟派尊为第六辈导师的人,就是屠夫左宗棠奏折中写到的“马五十六”;他
在清公家档案中,被查明为大忍爷马耀邦之子;而《哲罕耶道统史传》称他和他的弟弟马五
十九均是四东家爷(十三太爷马化龙第四子)之子,后来他被大忍爷收养过继。
后来,他有了学名,叫马进城。但教徒们感于他的苦难,尊称他为汴梁太爷——他是在
金积堡覆灭后大约四年被押赴北京内务府,受了阉割酷刑之后又发往汴梁为奴的。
他的经名起得令人战栗——阿拉伯文“西拉伦丁”指的是短暂的弦月,尽管它属于圣
教。传说,当年金积堡一带的阿訇们都以为这个经名不吉祥,因为新月转瞬即逝,而且只要
稍有云雾便隐显不明。有的人能看见他,有的人却看不见他。
在十三太爷马化龙五十六岁那一年,他降生于金积堡。按照西北习俗,以老人高龄为乳
名,称作“五十六子”。
同治十年,他刚刚七岁。最初他被多斯达尼拥掩着,混在发配平凉安置的回民老弱中。
他跟路举步,在风雪交加之中,随着一万多人的褴褛行列,走到了平凉。左宗棠在平凉安
帐,要亲眼看一看这些与他血战多年的人的样子,同时对难民实行严厉的甄别。
金积八大家的七名(一说五名)女眷,就这样在平凉被查了出来。她们为了避辱,撕开
发髻,吞下藏在头发中的大烟,集体自杀。后来被葬于平凉拱北,几座土冢至今犹存。
五十六子马进城也被甄别清查出队。传说,审问的官吏有意开脱他,一再问他究竟是不
是马化龙的孙子,企图助他蒙混过关。但是,七岁的男孩一连三遍都大声回答:
是,我就是马化龙的孙子!——这时,突然大地震动,法庭上灰尘弥漫,那官吏慌了。
他先被关进西安监狱,年满后(也许就是左宗棠所说的十一岁)被押赴北京。残存的哲
合忍耶教徒企图营救,但没有成功。
北京哲合忍耶教徒金月川(金抡元),是北京东城墙内诸大粮仓的负责官员,曾控制仓
场公署,使回族贫民四方来投,卖苦力以求食。后来升任运河北段督运使,成了北京回民中
有权势的大人物。金月川是如同张家川的李得仓一样的人,虽世事得意,但对哲合忍耶感情
深重。这位虔诚的上层教徒在北京竭力周旋,但仍不能使西拉伦丁·马进城免受阉割苦刑。
于是金月川处处贿赂,勉强使清廷决定充刑后的西拉伦丁·马进城到汴梁城,给一家姓温的
满人小吏为奴——而不用再远充新疆等边远极地。
大约在光绪登基,清朝改元之际,残废的少年西拉伦丁·马进城进了汴梁城——我无法
考据他的经名和学名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有的,我只是觉得一片无穷的伤感从他的资料中向
我扑来。两个名字都那样地宿命,两个名字都那样深沉地折射着哲合忍耶的观点。我仿佛一
下子同时走进了许多世代上下百年的各种各色的哲合忍耶的人群,我们不多诉说,似诵读似
沉默,感叹中带着诚服和知感。我逐渐学会了,我不提问。
人心的主观就这样勾销了黑暗的历史。是的,左宗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是胜家呢?一切
都是伟大的前定。最生动和最有征服力的信仰就是前定论。
进城——每年都有从各处山沟里出来的哲合忍耶回民走。进开封(汴梁)城。拱北早巳
荡然无存,地点也已经含混不清——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公园里,红男绿女们不会注意一些戴
六角白帽的粗鲁农民。他们勉强找到了一个地方,跪下,脱了鞋,深深地致礼,点燃远道带
来的安息香。然后,在游艺场的喧闹中,在稠密的人流中,他们开始诵经悼念。有一线不易
觉察的弦月,悄然地高悬在晴空之上。
事情完了,主观的心情已经熨帖。他们站起身来,摘掉头上的六角白帽走进人群。汴梁
城并没有察觉。莽莽尘世中根本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体味了进城的苦涩,他们看见了瞬忽
的弦月,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这就是现代中国都市与哲合忍耶的关系。
第03章 冷面的人
哲合忍耶一直不去调查汴梁的那个满人官吏。正如他们一直传授的这部历史中的其他人
物一样,这位姓氏不详的官吏叫做“温大人”。西拉伦丁·马进城受宫刑之后,身体虚弱,
万念俱灰。北京城的哲合忍耶上层金月川无计可施,只得送他上路。
据《曼纳给布》记:
昌平州的吴乡老说,起身之际,金大人(设席)请了毛拉和狱卒。他在店里准备了一席
饭,让他们一块吃了。但是,毛拉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毛拉就朝着汴梁起身了。
大概正因为这种歉疚,金月川和北京的哲合忍耶教徒特别记挂着汴梁。后来哲合忍耶又
东山再起之后,传说北京教徒曾参与了为西拉伦丁·马进城迁葬。
关于这位残废的少年在汴梁城里的经历,哲合忍耶各种内部阿拉伯文抄本都记载很少。
哲合忍耶在这件大事上,仍然保持着与外族相宽容的习惯。传说,这位温大人待西拉伦
丁·马进城很和气,由于这奴隶不吃主人家的饭食,总是每天给他一些麻钱,让他买东西
吃。后来听多了此人出身非凡、冤屈太大的话,温家居然让他与子侄一块读书。直至他病危
时,温家还问他:汴梁有无你家亲戚,你死后是否让我们按回民章程葬你。甚至传说温家为
他缝了一件袍子送终,此袍后来被哲合忍耶获得,撕开缝了礼拜的六角帽。似乎,后来哲合
忍耶的人和汴梁这家满人一直有着交往,曼苏尔·马学智说,他曾在一个斋月里去汴梁,温
家的子侄告诉他说,西拉伦丁·马进城“夜间不睡觉,不知在作什么”。
夜间从来不睡——这个传说,我从许多哲合忍耶老人那里都听说过。一个衰弱的少年,
一个病重的青年,白日里沉默而顺从地忙碌,到了夜间便一人独处,通宵达旦。
每当想象这样一个形象时,我便觉得心中一动。
光绪初,哲合忍耶死灰复燃后,曾经企图把西拉伦丁·马进城劫出汴梁城,出面者是大
名鼎鼎的西府夫人白氏。
劫难后,西府夫人辗转避祸,后来藏在昌平哲合忍耶坊上。李得仓逐渐控制了张家川,
并且悄悄在那里藏下哲合忍耶的火种以后,她又回到张家川山区。
西府夫人乘着一辆骡车,到了汴梁。她打发一名教徒去温家找西拉伦丁·马进城,自己
半掀着轿帘等候。不久,西拉伦丁·马进城随着人来了,西府夫人一掀帘子,喊道:“走!
咱走!谁受这个罪!”西拉伦丁·马进城一见是她突然一转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径直回
了温家。西府夫人和随从都惊呆了,只能目送着那冷漠的背影。
——他的行为,至今还在为人们猜测着。理解这样的行为,也许需要非常特殊的认识。
拒绝自由、甘做罪人的行为所具备的强烈的宗教意味,最初曾经使哲合忍耶震动和不解。教
徒们只觉得难过,只觉得无奈,只是顽固地在暗中围绕着他。
为着暗中保护这个受难者,哲合忍耶在汴梁温家邻近开了一个小店铺。每日,店主人坐
在铺面上,盯着温家方向。
西拉伦丁·马进城出现在巷子尽头,缓缓朝铺子走来。店主人马上把一串铜钱叠放在案
上,等着他走近。他走进店铺,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叠铜钱,然后默不作声地走
了,头也不回。
店主人也习惯了沉默着做这件事。以后只要看见西拉伦丁·马进城走来,店主人就把一
叠铜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只取几枚,有时把一叠都拿走。日子就这样流逝着,双方彼此心
领神会,但都沉默不语。
据教内老人回忆:有时候,我们的毛拉来了以后,坐在板凳上歇息一会,然后把钱拿
走。店主人家都是汉民装束,腰带上插一根旱烟袋(回民不抽烟),见了毛拉,也不道色俩
目。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来;有几天接连不见毛拉来临。店主去打听,问不到消息。再过
了好久,他还是没有出现。店主人突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毛拉西拉伦丁·汴梁太爷马进城
无常了。
曼苏尔在他的著作中这样总结过:
汴梁太爷白天当奴隶,伺奉异教徒假主人;夜晚他则侍参真主。甚至,他把侍奉假主人
与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说:躲避卡费勒的统治,就是违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
觉。无论什么时候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