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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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的话:在中国,为着一颗心能够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你
们曾经相信过我独自一人时的文字,请再相信我站在几十万人中间时,创造的这种文字吧。
后缀
我写完了。
不仅仅是这部长篇;我感觉到,我多年来选择了钢笔和稿纸的生涯,连同一本本饱蘸着
我心血的文字,都写完了。
在这文字之末的后缀上,我清晰地感到我被锋利地从一个巨大的血肉之躯上剥下。我获
得了最后的启示。我该告别了。
终章的音乐,在孤独的我四周升起了。
我悄悄地告别。
道出一个沉重的色俩目。
我走了。
从今以后,我不复存在。请忘却我。那个昔日的我已经消失。
连我自己也吃惊,我居然就用这样一部书,猛地终止了自己。而且我并不盼望人们读
它,这是一部平凡的书。无论是夸奖或是批评,于我毫无意义。我写它仅仅为了自己。我甚
至不奢望多斯达尼的肯定。我写它连同我全部的文字,都仅仅因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
拯救自己的渴望。
都实现了。
已经结束。
——相传:
“赞美主,他使没有尔麦里的知识变成无用的;他使缺乏尔麦里的知识变成病态的;他
使有虔诚的尔麦里的知识成为端正的。”
我实践了这样的尔麦里,仅此一次。
我写出了这样的知识,不会再多。
所以,我的道别是出自真正的判断和自知。我伸手抓住了。但启示不会重复,前定无法
抗拒。如有苟活之期我还会写,但是该写的已经写完。
此刻宁寂。
我独自一人,没有伤感,沉默而自由。
我还能享受一首终章,这是人的权利。牧人离别尚有挽歌,回民临终尚有讨白辞——这
里是我私人的、喜悦的挽歌和安详的讨白,这是我剩余的诉说。
风景在我的笔下聚合。我在这些年里跨入的土地,连结了古老中国的北方。有草的大
海,春夏秋冬分呈黑绿黄白四色,它起伏如母亲的胸脯。有穷乡僻壤的黄土沟壑,它深埋着
情感,刚强冷漠一如父亲。
而且古道穿插其中,西极指向伊犁焉耆。黄河长城如同一双兄弟,处处挡我迎我,直至
探明了我的真心。民族分布有致,语言和土话都使我留恋,使我在不觉之间变了口音。
村庄一个个对我开放了,即使当地人也不知晓我的深入。淳朴和强悍两面夹击,重铸的
我已经很难适应昔日。
我在学校里和书本中取来的一切都在这大陆腹心提炼,如今我是一个怀着真知的人。
乌珠穆沁的牧人——阿洛华(Rahua)和他的母亲;西海固的回民——马志文和他的父
亲,是我的人生挚友和知音。在这终章里我听见他们正为我怦怦心跳,如同低沉的节奏。我
与他们的情谊无法解说,一切都尽在不言,一切都尽在这壮阔无边的风景之中。
凝视着这一派无言景色,我静静地感慨。它们在我年轻时给我以浪漫和健康,等我成年
了它们又给我以艰忍。大草原使我酷爱自由,黄土高原使我追求信仰。时间只能沿着我的肌
肤摩擦,我心中的纯真和热情始终未变。
我写不出胸中的感激。
来世我仍将对今天感动。
——我知道,我承受着一种伟大的爱。我知道,我顺从着一种无形的力。当我的感知一
刻刻更清晰,当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这种爱与力时,我信了。
在这篇别辞中,我必须面对——你。
是的。你。
你是我眷恋的一切人和事。你是我也许再也来不及完成的遗嘱作。你是我心目中不多的
崇拜者。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匹为我殉死的白马和那口为我大净的水井。你是《离骚》和
《野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浑身褴褛深具灵性的农民朋友。你是四蹄的密集声和沙
漠的空响。你是我那样怀念的大光阴。你是老百姓苦苦寻找了五十年的英魂。你是用乳汁和
清贫养我的母亲。你是《真境花园》和《热什哈尔》。你是真主的朋友和穷人的导师马明
心。你是追随了他却磨难了我的父亲。你是我来临和逝去的机密。你是我吞咽下的痛苦。你
是我享受时珍惜的快感。你是我的艺术小路。你是为我降下的那场奇迹大雪。你是人人都说
的幸福。你是石破天惊的启示之相。你是唯一的神。你是主。你是我苦苦恋着此刻仍舍不得
离开的存在。你——在这个终结之上,我要与你在一起,我要向你留下我的隐语。我曾经打
算将来单独地完成这部别辞,但是我担心来不及了。
(一)
你那花园里鲜花常开,虽然它貌似旱荒赤裸的黄土。你是我的花园么,你能容下我的自
我和天性,使我如同纵马一般奔驰在你的怀里,使我泄下我的真纯和志愿么?你朦胧难近。
你不让我安宁。你粉碎了我又远远在彼岸隐现。又逼近了。你这雾中的帆群;你这迷茫的、
影子一样的雄浑轮廓。你撕碎了我,你让我心首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魂。
它给你了。它是我的奉献。
你是永恒的。长城在你臂上颓废,黄河在你股间浑浊。
我只是你上空长风吹舞的一粒种子。我只是扑进你的灼烤之中的一只虫。我只是沉进你
的旱海之底的一块石头。
你使我的心,总算是丰满了。
你使我远离了新的和旧的大陆。你使我抛下了我一生一世的全部情感,如抛下了无索的
一只锚。
你知道我的告别和依恋难解难分。我已经淡漠一切。哪怕穷愁无路前途全断,你知道我
会凭想象你过活。
你是不灭的。草原在你趾尖褪化,沙漠在你脸上新生。
我只是像每一个穷人那样,只有走进你才能心安。我只是像那个断腿牧人,只求找几只
羊放牧。我只是像那个瞎眼回民,只求进一个寺跪下。
我的热土,我的北方,我的大陆!我知道你从五十年前就等待着我,我知道你在二十年
后还能记挂着我。别人嫌你穷,近在相邻老死不往来,我却从千里之外投奔了你。别人易遗
忘人去情移,我却对称始终不渝。
你正是你,严父一般三番五次阻挡我。你以迷人风景和严冬酷暑对我考试。用虎穴般的
危险,用沉默和禁忌,不向我显示真情。
而我正是我,大陆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义子和回族长子。我遵循着一种约束,我坚信
我的使命——我进入了你,无鱼的旱海,无花的花园。
于是大雪为我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
镫鞯的击碰铿锵,天山的蓝松白雪,都为我合奏,让我独自倾听这大陆的音乐
你这大陆,你这只要触碰一次便使人堕入苦恋的热土,你这苦难者的真境花园!
古时的拜火徒,就是这样蹈火么?
旱海的落水者,就是这样沉没么?
请你作证——
我没有抓住火中的金子
我没有捞取海底的珍珠
请你作证——
我确实找到了你
我确实两脚泥土
请你作证——
你广袤不尽的山河
确实是我灵魂的宿地
别了,路已尽头,你已应允
别了,我的大陆
(二)
你是拨转地球的那个支点,自从有了你的支撑,我的内里便不弯不断。其实应
该有一支完全献给你的歌,其实应该单独为你写成一部别辞。
但是我学习的是乌珠穆沁和西海固的方式。我留心过,他们比掩饰痛苦更习惯
地,掩饰或者轻视这一类表示。不要说时尚,不要举例——你不可能比我更清楚,
你不可能直接从一个放羊牧人或者回族农民口中听见那个词。‘‘
潜望,永远是黑暗的深沉的
力量,仅仅只从你那里输入
你是神奇的‘‘
每逢我吮吸时,我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本质。我在心在意,我如同举礼。我在感
受着自己被滋润得活泼时,我想——牧人该去风雪中驰骋了。我在脱离了枯萎能够
活到明天时,我想——回民该去山峁上割麦了。
忘了么,那险山恶岭环抱正中,一块平川地当心有一株黑色的大树。大雪涂抹
着,千山万壑的白雪都围着这一小块净地,而这一小块晶莹之中矗立着那棵骄傲的
黑柏树。
忘了么,那艰难的孤旅开始时,你看破了我的危命。我拒绝了茫茫世界,我只
向你一人强求。那时你尚未看到今日的辉煌,便向我刺血为誓。如今——凡在我眼
中的胜利,都有如血的红色。
忘了么,那遥遥快要逝尽的、我们艰辛的日子!那数不清的劳苦,那伴着劳苦
的数不清的激动!我如一面水中的旗子,借着你不沉的船,变成了高扬的帆。劈开
了风浪——我曾经自豪地高喊过。浸泡着咸水——你却从不诉说。‘‘
你应该感叹你的消耗呢,
还是该赞美我的牺牲?
你若再生
是选择安宁的定居呢,
还是重新担忧着飘泊?
你仍然容忍——我掀起的波浪么?
你重新肯定——我独有的意义么?
——我使你憔悴和衰老。我使你激动和希望。我使你双重
地痛苦。我使你永远地骄傲。有一天我会猝不及防地
使你失去我,连你也预感到了——这是提前的告别
时刻
我们终于摒弃了那些话语
和谐终于打通了喧嚣岁月
你依旧默默不语,像我感动的那样
我依旧如同孩子,像你喜欢的那样
警号闪烁着
它猝不及防
别了,我的女人
(三)
当我转过身来,面对了你——
我的朋友啊
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
皎洁的银月清辉轻轻抚摩
唯有你,才是众多的希望,虽然我看不见你。我只能从几
个人的动作和神情中
猜出你的存在
并说你属于我
你是曾经被人类迫害的犹太人
你是不戴眼镜的蒙古人
你是不伸懒腰不听大鼓书的中国人
你是大草原凄冷雨季里的白发额吉
你是盘山脚下看守水闸的壮工仲祺
你是那带镣挣扎的汉族姑娘
啊,异族——
我喜爱以异族之身任人考验
我的故事,就是一连串外乡人的传说
你没有发现这秘密么
你住在我憧憬的帕米尔极顶之下
你曾经显化成一座透明的黑石山
襟线浑圆,遍体晶莹,漆黑高贵
你压住了、埋藏着一个出口
我曾说一切音乐都出自那个源泉
对一个中国人,音乐的打击多么凶猛
对一个回族儿童,音乐是起死回生
我哪里知道——
那时,我多么危险地进了洞口
你异族情调的曲子是我的征服者
那不用解说就使人战栗的音乐啊
异族,异族——
我顽固地向着你跋涉毕生
我从来不说也有过的隔膜孤独
你只记得我的快活么
我比犹太人更敬重你,率领驼队和老弱走出砂砾荒漠的摩西。回民百姓亲呢地
称你“穆萨”——哪个称呼更接近你呢?
人间内外,史前史后
再也没有更伟大的思想体系了
科学和文学——
如两条鞭子把我驱赶得离你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