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与剑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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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公开表示归国之乐的调皮小伙子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一个精瘦的德国青年斟了一塑料杯白酒,递给魏斯。
“为元首健康干杯!”他祷告似地把眼睛一翻。“元首需要我们这样的棒小伙子。”
“万岁!”约翰伸手行了个纳粹礼。
瘦子厉声警告他:“我们还没有到家、”说罢冷笑一声:“我俩非亲非故,一会儿别忘了把你的酒也给我一杯,否则就不够意思了。”
一个肥头大耳、后脑勺刮得很干净的中年旅客嘟哝道:“你说的对。我们在拉脱维亚还可以摆摆阔气,回国以后就不该大手大脚。”
瘦子挑衅地问:“你是说,在拉脱维亚有吃有喝,在帝国就没吃没喝,是这个意思吗?”
这位举止庄重的中年旅客眨巴着眼睛,立刻露出一副可怜相,脸上汗涔涔地向瘦子解释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想说,在拉脱维亚应当多吃一些,给当地人少留些食品,回到德国就应当少吃一些,给国防军的勇士们多留些食品。
“得了得了,”瘦子说,“就算让你溜掉了。可是你得请我和这个小伙子的客。这事才算完。”他朝魏斯点点头。“我俩要吃顿好的。你们这些大腹便便的家伙能够款待一下未来的国防军士兵,应该引以为荣。”
布鲁诺走进魏斯的那个房间,发现里面正在大吃大喝。中年人拿出了一篮子吃食,自己垂头丧气地缩在座位边上,把桌子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布鲁诺揭了揭蒂罗尔礼帽,祝大家胃口好,忽然在旅客中发现了魏斯,马上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这意外相逢使布鲁诺快活得眉飞色舞。布鲁诺急不可待地向魏斯打听好多熟人的情况,又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魏斯。
魏斯出于礼貌,只好请他一起到过道里去,因为并非所有的旅客都受得了他那尖锐刺耳的大嗓门。
布鲁诺连声道歉,又揭了揭他那顶插着鸡毛的好笑的礼帽,露出白皙的秃顶,然后把两只手掌支在耳朵边解释道,他说话大嗓门是因为不久前患了中耳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现在耳朵治好了,说话的习惯却改不过来:一会儿象个司务长在操场上大喊大叫,一会儿又轻得连最亲近的人都要见怪。布鲁诺不住地并脚鞠躬,一再告饶,最后亲亲热热挽着魏斯的胳膊走了。
他们从过道来到车厢接头处,网纹铁板在脚底下嘎嘎作响,风从折叠帆布的缝隙里呼呼地刮进来。
魏斯凑在布鲁诺耳朵上,把帕普克那只手提箱的事告诉了他。布鲁诺点点头,马上到隔壁车厢里去了。他那副样子,仿佛听了魏斯的一席话之后,再也不愿跟这个倒霉家伙来往了。
然而没过多久,布鲁诺又回到魏斯的车厢,把一只小篮子放到魏斯的铺上,紧挨着帕普克的硬化纸板箱子。布鲁诺说,他离开自已的座位到这儿来,并不是想挤走哪位旅客,大家尽可放心,他就是爱凑个热闹,来耍几套魔术让可敬的同胞们开开心。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纸牌,开始变戏法。戏法很简单,演技也不高明,但是布鲁诺要求在座的人猜牌之前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当他叫不出牌名时,他简直窘得无地自容,这倒使大伙儿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布鲁诺随手提起那只硬化纸板箱子,说是上别处去找个舒适的座位,便出去了。
布鲁诺走后,魏斯爬回上铺,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快吃午饭时,布鲁诺提着箱子又回来了。他再次向旅客们连声道歉,并把手提箱扔到魏斯的铺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个油纸卷儿,里面是包得好好的一块夹肉面包。他说现在要美美地吃一顿午饭。
那个中年人递给他一只鸡腿,他婉言谢绝,说自己不想发胖,而想为祖国当一名士兵。这样一来,布鲁诺更加讨人喜欢了。为了不妨碍别人午餐,他爬到上铺,坐在自己的篮子旁边,然后又把篮子搂在怀里。突然,他以惯有的敏捷动作溜下铺来,拎起篮子就走,一边说,他要到一位女士身边找个座位,这位女士的芳龄应在十三岁至一百岁之间。他摸摸自己的秃头,夸耀地说:“如果说我已经失去了发型美,那仅仅由于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对女性美顶礼膜拜的结果。”
旅客们和和气气目送这个滑稽家伙走了。魏斯也在笑。他爬上铺位时,膝盖重重地撞在放回床头的帕普克的箱子上、魏斯把头枕在箱子的硬边上,心里美滋滋的,仿佛这不是箱子,而是一个鸭绒枕头。
令人担忧的事过去了,魏斯的心情平静下来一看来帕普克箱子里没有什么对他构成危险的东西。魏斯这时才体会到,要戴好这副假面具真是太难了。刚刚把它摘下几分钟,就感到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在濒临深渊的山路上摸索着爬行,小路中断,前面便是死亡,幸而脚下又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他越过一道深沟,回到了小路上。
最近几个月来,魏斯练就了一套本领:几乎是本能地对自己进行冷静而细致的观察。他习惯于象对待旁人那样对自己加以褒贬、好恶、轻蔑或赞赏。有时他把新戴上的面具取下来,好奇地、吹毛求疵地细细观察它的生命力。当他发现自己能随心所欲地运用这副面具时,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慰。
他知道,在危险时刻,他戴上的假面具可能由于自已的过错而被人识破。他的一切都取决于这个面具是否牢靠。只有这个面具才能使他本人转危为安。
必须完全依附他所仇恨和蔑视的那个自我,这种状况有时弄得他心力交瘁。为了重新打起精神,他需要一个哪怕是极短的精心独处的时间。
当他独自一人,他感到一种莫可抑止的惆怅:他失去了那个本来的“自我”世界。那是生气勃勃、真正美好的世界,不象他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虚幻,纷乱,沉闷,象恶梦一般。
他从未想到,在他选择的使命中,这种危险的双重意识竟如此让人为难而痛苦。
起初他甚至觉得很好玩:冒充另一个人,想其人之所想,当这些想法同周围人对这个人的印象相符时,该有多么高兴啊。
但是后来他体会到,假装得越象,他在静心独处的时刻就越加苦恼。他强烈感到那个美好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他却不可能,也没有权利返回到原来的自我了。
当他精疲力竭,他痛切地感到,他这个人象是由无法卸下的假肢拼凑而成,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也不能充分地体验现实生活以及别人和自己真正的一切。
一位教官曾对他说,严重的精神危机一定会到来,度过这个危机将是痛苦的,艰难的。现在他才明白,这真是谈何容易。他还懂得了:越过苏联国境并不仅仅意味着完成一部分任务。越过国境就等于同原先的生活一刀两断。在另一种生活里,假面具将对原来的他拥有更大的支配权。越是听命于这副假面具,就越能圆满顺利地完成任务。
布鲁诺帮助他度过了一次危险,使他得以偷安片刻,他是多么舍不得这短暂的休息啊。
车到别洛斯托克站。旅客们赶紧下去买烧鸡、煮鸡蛋、甜面包、香肠之类。魏斯没有下车。
车厢里的人都走了。他和布鲁诺还在下棋。
布鲁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秃顶,哺哺地说:“帕普克那家伙,把黑鱼子罐头、皮毛和乱七八糟的走私货装了大半箱子。真会捞钱!过了国境你把箱子还给他,不会有人检查你的。我在边境上要耽搁一会儿。其余一切按说好的办。主要是别显得过分热心。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约翰·魏斯,而不是亚历山大·别洛夫。这个别洛夫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不再需要了。明白吗?”
有个乘客回到车厢里来,吃力地用下巴抵着一大抱纸卷。
布鲁诺移动棋子,洋洋得意地说:“瞧,我一直将着你的军呢。”他搓搓手挖苦道:“我手下留情不将死你,纯粹是给你一点面子。”他宽宏大量地望着魏斯,劝诫道:“年轻人,学着点,既要赢棋,又要不伤害对方自尊心,这样才不会失掉伙伴们对你的好感。”他瞟瞟那个抱着纸卷儿的旅客:“先生,您过分关心自己的肚子,居然忘掉了帝国的尊严。难道您不明白,您是在为赤色分子效劳,让他们以为德国老百姓的生活很苦吗?这很不好嘛!”他站起身,轻蔑地耸耸肩,回到自己的车厢去了。
这个旅客着了慌,急忙向魏斯解释说,他是个规规矩矩、不折不扣的德国人,还是国家社会党党员,他甘愿接受一切指责,以任何代价来赎罪,甚至把买来的东西全部扔出去,这只是一时之错,决没有别的用意。
布鲁诺刚才的斥责使他坐立不安,非常难过。魏斯动了恻隐之心,劝这位胖旅客不必过于计较,因为不光是他一个人,所有的旅客都这么干了。只要他以后能向德国政府报告侨民们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就可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胖子对魏斯的金玉良言连连称谢,一路上不时地向他投以感激涕零的目光。
到了边境车站,旅客们前往海关办理必要的手续。海关人员粗粗检查一下行李物品,有时只问问箱子里装的什么就过去了。尽管如此,旅客们仍然显得忐忑不安。他们的举动过分殷勤,往往多此一举地要把全部物品都摊出来。有些人甚至牛头不对马嘴地解释说,他们返回德国并非出于政治原因,而是想探望一下阔别的亲友。
帕普克不顾海关人员的反对,把魏斯旅行包里的东西全倒在蒙着漆布的柜台上,说自己只带了起码的物品,因为他不相信德国会成为他的祖国,他真正的祖国乃是拉脱维亚,这里的许多拉脱维亚人和犹太人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海关人员没有动这些东西,从帕普克头顶上望着别处,吩咐他把物品都放回旅行包。帕普克把嘴一撇,做出受了委屈的样子,但当检查员请他打开皮箱时,他的脸马上拉长了。
布鲁诺站在帕普克旁边。他篮子里的东西已全部倒在柜台上,一位海关人员正在逐件仔细检查,把文件和装在几只瓷药瓶里的胶卷挑出来放在一边。
布鲁诺看见边防人员在翻一本书,封面上是《历史教科书》;但内容与历史毫不相干。
布鲁诺挑衅地大声说:“就算我想带一本元首的书,也是带到人人铭记元首教导的国家去。”他盼望能得到帕普克的支持,转身对后者说:“把这种书也算作禁书,真是岂有此理!”
帕普克连忙闪到一边,狠毒地说:“别拿您的元首给我添麻烦。”说完就给检查员出主意:“请看看他衣袋里有些什么。这号人喜欢带武器。我要是看见他腰佩‘鲜血与荣誉’短剑也不会奇怪的。可不能放这班家伙回到德国去!”
“啊,原来如此!”布鲁诺怒喝道。“应该不放您回德国!要不就让您回德国去坐牢。”
“公民们!”检查员厉声说。“请保持肃静,别妨碍我们工作。”
约翰把手提箱放在柜台上,掏出一支烟,走到帕普克跟前,彬彬有礼地说:“借个火……”
帕普克把带嘴烟卷递过去,魏斯低头对火,悄声说:“您箱子的钥匙呢?”
帕普克往后一退,把脸一沉,但马上又换成一副笑脸,大声说:“年轻人,送你一件小礼物吧。吸烟的人出门哪能没有火柴。”说罢掏出一个鹿皮小袋子,连同里面的一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