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门纪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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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从帘里看着,不知怎地想起了戏台上西湖码头那春雨中共伞的白娘子与许仙,撑伞的少年也是这么一搀一遮,于是便中了与白蛇的孽缘,千回百转,刀砍不断,水淹不没,白白劈了大好一座古塔,二人的结果终于不得而知。
二姑娘忽然巴望起晴天。
早前和深雪打过交道后,红姑就一直身上乏着,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疲态,曹洪是个体贴人,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寒暄几句便安排客人去房中休息,说是旅途劳苦,不如歇过了再聊天,横竖是要多住几天的,不急在一时。二人进客房,见屋中暖盆烧得火热,桌上摆着新鲜果品,主人待客之心甚是拳拳,二姑娘笑道:“看来我借了红姑的光,虽是新客,主人并不视为相扰。”红姑道:“不见得借的是我的光,绯老爷子曾是这里的座上宾,就凭这一条,二姑娘即便是初来也不用见外。”二姑娘眯眼笑笑:“哦,虽是新客,却不是初来。”“你以前来过这里?”“少时曾随先父出过诊,只是年头久了,相互都不太记得。”“可是当年为曹洪治脸的事吗?”二姑娘点头。
待红姑躺下休息,二姑娘便开门出去,拿不定主意是去自己的客房还是趁晚饭之前四处走走,正踌蹰中,见曹家的下人走来,恭敬行礼,说若二小姐暂无什么事主人想请借步说个话儿。
二姑娘心中如轮转,转过几回后,请下人稍等片刻,进了自己的客房,见桌上有文房四宝,拿过来写了张纸条掖着,再出门随下人去见曹洪。
曹洪在后园子里候着,园子里没什么人,下人将二姑娘带到后也被曹洪叫退了下去,二姑娘有点纳闷,她想道上都说曹洪甚知礼,怎么不避讳孤男寡女独处呢?
正想着,没防着曹洪开口就问:“红姑还有几日?”二姑娘吃一惊:“什么?”曹洪苦笑一声,低声道:“当年绯老爷子说过红姑的寿命最长只得十年,算算到冬至,十年之期该到了罢?”二姑娘说:“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虽然知道,还是希望听到些好消息。”二姑娘看着曹洪,说道:“抱歉。”曹洪脸色顿时如灰。
二姑娘打量面前这个看上去心思很深的男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个人的情绪十分不好,于是问道:“莫非觉得家中留重病者不吉?”
曹洪闻言十分意外:“我看上去是如此势利之人么?红姑是我多年好友!”
“或是我多心,觉得你颇为不快。”
“我并无冷眼看老友成新鬼的铁石心肠。”
“上天自有定数,嗟叹伤悲又有何用?”
“我可为她做些什么?”
“令她快乐。”
“如何去做?”
“红姑并不想我多嘴管她闲事。”
曹洪一楞,长揖拜上,恳切求告:“若二姑娘知道什么,还望指点一二。”
“先生,答应别人的事我怎可不守信?”二姑娘侧身不受他拜,只从袖中抽出先前写好的纸条递于曹洪,“要不要看懂请你自己拿主意,在下还是什么都不管的好。”
曹洪展开纸条,见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摽有梅”。
红姑于晚饭前睡醒,曹洪亲送汤水过来,二人有说有笑,聊些有的没的上次不见后的种种闲事,二姑娘做个陪客在一边听着,觉得甚是无聊。想感觉自己对别人必不可少很难,不过自己一旦成了多余,谁都会轻易体会出来,二姑娘多少觉得自己坐在红姑与曹洪的身边是对人对己都无趣的事情,于是找个借口离开,去庭中看雨。
走至前庭,见雨下得极飘摇,细细碎碎的在廊下烛光中乱洒,二姑娘觉得那情形有些特别便伸手去接一两滴雨来看,却见雨滴入掌不化,晶莹成形,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雨成雪粉。这一路冷风一路靡雨,终于在冬至前修练成雪,二姑娘往双手中呵着热气,默然望细雪飘零。
雨已得道,人的正果却不知何时修成,若从这一刻起旅程到头,或许大家都能有个心怡气爽的冬节可过。
只是那屋中的二人依然闪烁其词。
第二日早晨比平时又要冷上几分,外面并无宿雪,只天上地下皆湿,昨夜相谈的结果不甚了了,二姑娘自觉从入了朝天庄红姑并不打算让别人管自己的事,于是乐得在房中多睡,婉言相拒曹洪与红姑同去散步的邀约。
那两个人什么话都能谈得来,二姑娘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把相处之道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淡不腻,就如站在一个最恰当的距离去相互欣赏对面的画,远一分品不出细部的精妙,近一分则又把纸上的瑕疵看得太清损了心情。这样的关系,已有它自然天成的方向可去,旁人是无力左右的。
二姑娘决定做个看客,她对自己说,君子有可为,亦有不可为。
第三日朝天庄内已漾起准备过冬节进腊月的喜气,一大早二姑娘被红姑叫醒,见她梳妆整齐,拿着行李,她说:“走吧,我想回家。”二姑娘从床上翻身坐起,问道:“这里不是家么?”红姑回答:“朋友家。”
二姑娘收拾行李随红姑走出门,见车马已套好,曹洪站在门口等着相送,满面失落之色。“为何一定要走?”他显然没料到红姑会如此快的离开,有挽留之意。“落叶归根,最后还是想去自己的地方。”红姑笑得释然洒脱。二姑娘想,听这话似他们已谈过红姑的死期,这两人倒是什么都不瞒着对方,果然到死都是知己。
真交心的人,交到淡如水的份上,是不会拖拉推让的,一个不多留,另一个不强求,就此别过。走到很远,二姑娘回头,仍见曹洪立于门口,一袭青衫似水。
迎客于未到之前,送友至影没之后,于那礼数之外,在曹洪接送迎走的眉目手势之间,二姑娘分明觉出一份恋恋。
“我原以为这次能成的,可又为了什么离开?”
“我怕了。”
“怕?”
“昨日出门散步,他的衣角在枯树上挂破,回家中只去了后堂一趟,再出来时已被精致补过。”
“朝天庄的人并没有提到家中已有夫人,”二姑娘不解,“随便找个下人也能补的。”
红姑淡淡一笑:“二姑娘,你可知道朋友做到我和他的份上,有些话说不说都不要紧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猜不出我为什么来找他吗?我想他接到我们要来的信后就已经猜出来了。”
二姑娘楞住。
“这世上,惟有曹洪是最明白我的,也是最想我快乐的人。”红姑叹口气,“既然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觉得他让我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相么?”
“他说是真的,你会伤心,他说不是真的,你不会相信。若你猜的是真,以你一生坚持的那份傲气,不会为了嫁人而做小妾,而以他对你的尊重和做人的本份,既不可能骗你假娶为正室,也不可能停妻再娶。因此,这问题问出口来便左右不是,不如回避。”二姑娘何等聪明,稍加点拨便明白,“但你一路辛苦,为这一点猜忌放弃,值吗?”
“我又何尝愿意放弃?”红姑闷闷,“但与他相处过这两日,又觉得这样结果对我和他都是最好的。”
“……虽然没有嫁出去,你最终也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二姑娘,最不想失去的人还是留着他做朋友好了,做最好的朋友。”
“我还以为最不想失去的人是最想嫁的。”
“傻丫头,最想嫁的人是不怕失去的,因为你和他在心里绑在一起,丢掉他的时候自己也就丢掉。”
“故而丢掉沈公子之后的十年你并不把自己当女人,直到今天也未嫁人?”
红姑躺下休息,闭上眼睛:“这十年,我并不悔的。”
二姑娘再回头,朝天庄从视野中消失,她情知红姑在这里的缘份无疾而终。
红姑从前并不是这般计较的人,她不会猜忌小处,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传入她耳中也往往爽朗一笑了之,然而在朝天庄的这两日她却变了,于小处疑神疑鬼,于微处斤斤计较,红姑是否自己也发现了这个事实,所以害怕地逃掉?她怕的究竟是什么?是怀疑的事?还是自己的变化?二姑娘不知道。
最欣赏的男子只能留来做朋友,断断不可上升到迷恋的地步。
一旦成为迷恋,那便是件很难把握的事,你会慢慢介意他的很多事情,开始患得患失,这样的感觉需要小心地呵护,然而却不是一厢情愿的呵护就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它让你惴惴然,如履薄冰。
只做朋友则简单多了,只要这个人的短处是你了解并接受的,他的长处又是你所喜的,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划入朋友之列,因你知他的短处,所以见它作怪你能包容,见它改善你会欣喜,又因你知他的长处,所以见它显露你不会错过,因没有错过而容易享受到快乐,这样的关系舒服过多切肤之痛,于是人与人可以陶陶于其中,只要不刻意地去影响,它便天生天养,成长得自由奔放。
从一开始,红姑就不想失去,而她不想也再没可能去辛苦做人,所以和曹洪就只能还是朋友。
“这一趟还真是白来……”二姑娘自言自语。
红姑并未睡着,开口应道:“不是白来。”
“你并没得到什么。”
红姑睁开眼睛,面色安详:“见他温煦平和地活着,已是我极大的好处了。”
往东再行几十里,那里有红姑的老家,老家什么都不剩,红姑不介意,只是一心要回去。
二姑娘在车里坐得闷了,出到帘外去坐,车夫回头看看,红姑在帘里并无动静,他从怀中摸出一蜡丸递给二姑娘,“朝天庄主人要我私下里给大小姐。”他怕帘里人醒着听见,压低了嗓子近乎耳语地说。
二姑娘接过来,捏碎蜡丸。
蜡丸里有指宽的一张条子,二姑娘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字迹工整。
“隰有苌楚”。
二姑娘楞住,然后,开始佩服红姑,佩服这个聪明女子的决断——她放弃了重要的,死死抓住了最不想失去的。
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令自己失去它,所以她将拥有他对她的好,一份一以贯之的好,直到死。
若不是为了名份,嫁人,为的也不过如此。
二姑娘把纸条掖进袖子,一言不发。
摽有梅,倾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纵使在千百人中遇见了,纵使遇见的是要遇见的人了,偏偏早了一步或者晚了一步,没有赶上,也便这么错过。
错过,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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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国风·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倾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译文:枝头打落梅纷纷,树上果子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赶快抓住好时辰。枝头打落梅纷纷,树上果子剩三成,追求我的小伙子,今儿就是好时辰。枝头打落梅纷纷,提着斜筐走来盛,追求我的小伙子,赶快说出来就成。
《诗经·国风·桧风·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