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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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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
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
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
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
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
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
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
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
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
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
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
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
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
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
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
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
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
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
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
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
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
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
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
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
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
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
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
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
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
些啥儿,压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
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
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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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粘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
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
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
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被他们折磨得会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
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
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
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
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
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
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工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
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
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
在叠被子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
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
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
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
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一点恶念也不敢产生,充其量便是拥
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
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
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
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
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
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
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做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
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
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
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
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
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
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公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
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
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
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
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
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
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
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
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呆一辈子啦。”
    父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
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
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
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
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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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
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
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
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
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
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
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
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也静奇得很,本该解冻流
水的沟溪,还硬着苍白的一条冰带。阳坡上有着黄亮的红土,阴坡却是极厚的积雪。
积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风尘铺盖,和黄昏迟暮,天地合一。有风,吹成一
种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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