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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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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谈谈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
反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
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
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
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
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份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
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
让我伤一次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
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的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
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
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
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
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
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
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
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
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
父亲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
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
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
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给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
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
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
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卧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
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5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
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
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
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
一口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
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
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
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
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
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
国的《根》同日而语,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等等。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事情了,
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她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个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点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娅梅一方
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
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
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
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
妻,使整个中华民族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
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
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
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彼此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
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
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那一夜荒废而惋惜。
    天上有缓缓飘动的游云,将落的月亮不时被隐了进去,大半个山梁呈出水释后
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响着云彩飘移的声
音,如炊烟在空中升腾的声响一样,在梁上、沟壑响动以外,别的,都静寂无声,
消息得如万事皆离乡土远去似的。而台子地的麦场上,却倒还有一番人世的图案。
老人趁着月色,简简单单地拾了一下麦地的漏穗,正蹒跚着朝麦场这儿走来。不知
在哪儿钻了半夜的黄黄,在麦场的灯光下伸了一个睡醒的懒腰,过来用舌头舔着孩
娃儿露在外面的光脚。孩娃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梦话,将腿一缩,脚丫
子便钻进了麦秆下面。
    时间已是下半夜了,天气凉丝丝的冷。前半夜腾起飞扬的枯焦的麦香,被潮露
淋成一种紫黄的颜色,化在田地里边。蝈蝈在鞋洞里的欢叫,倒还咯咯地响亮,极
似一眼从石缝挤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的欢歌了。在麦秸
垛的另一面,时而安静,时而掀起哗哗啦啦山洪暴发似的声音。安静的时候,喘息
的声音又粗又重,如同墨书楷字的人最后一笔的直竖,实在是苍劲得无法说了。然
而,哗哗啦啦的声音响将起来,无论你多么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风骤雨所淹没。好
在,这些声音都是暂时的,间隔的,更多的时候,是夫妻的私语。
    “娅梅,我总觉得这日子虚飘飘的。”
    “怎么了?”
    “不是城里的日子,也不是乡下的日子。”
    “是我哪儿不好?”
    “《欢乐家园》整完了,我忽然觉得日子飘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为一种同样的发现惊奇得不得了,猛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推
下来,折身坐起,说:“天元,我也是这样琢磨。觉得《欢乐家园》写完了,快出
一本书了,倒不如写的时候觉得那日子踏实了。”她这样说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
丈夫做着那种事情,才看见天元被她推坐在一边,黑糊糊如同一团粘粘稠稠的泥,
只有自己裸着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洁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说你也真的该好好洗一次
澡了天元,然后,又重新躺在麦秸垛的窝里,等着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来。

                                   36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
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
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
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
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胁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
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
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
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
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
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
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
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
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
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
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
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
诈诈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
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
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
虎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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